陈白沙(1428-1500)在明代文学史上有一定的地位。就诗而言,他与庄昶同被称为“性气诗派”的代表;就文而言,他与王阳明共享“独立派”的美誉。究其实,他在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是由其独具特色的诗文创作决定的;而诗文的独具一格,又主要是由他的哲学思想决定的。其弟子湛若水就说:“先生诗文之自然,……生于自然之学术。”[1](第896页)揣摩其诗文主张、领会其诗文意趣,无不触其心学特有之精神。真所谓“存诸语默,播诸诗文,……罔非道妙呈华”[1](第893页)。既然如此,本文论述陈白沙文论倾向、探讨其山林散文的艺术美,就不得不从他的“自然”、“自得”说谈起。
一、陈白沙“自然”、“自得”说的要义及其意义
明初诸儒,为学皆守朱子矩矱,笃践履而谨绳墨,学术之变自陈白沙始。白沙上承象山心学统绪,下启阳明良知之说,对明人文化心态变化和文风变化有直接影响。白沙思想的核心观念是“自然”、“自得”之说。黄宗羲在《明儒学案》中说,“先生学宗自然而要归于自得。自得故资深逢源,与鱼鸢同一活泼,而还以握造化之枢机,可谓独开门户,超然不凡”。欲知“自然”、“自得”说的要义,则须明白其以“道”为“天地之本”的宇宙本体论、以“道”为本的“心”主体论,和以“心”合“道”的涵养论。
白沙的宇宙本体论,受到过老庄道论的影响。他认为“道”为天地万物之本,“天得之为天,地得之为地,人得之为人。”[2](第54-56页)故“道至大,天地亦至大,天地与道若可相侔矣。然以天地而视道,则道为天地之本;以道视天地,则天地者,太仓之一粟,沧海之一勺耳,曾足与道侔哉?”他讲“道”的至大,不可以一物而言其状,强调的是“道”作为宇宙万物之本的普遍性、贯通性和无时不在,无处不有,即所谓“此理包罗天下,贯彻始终,滚作一片,都无分别,无尽藏故也”[2](第217页)。虽然如此,陈白沙并不把“道”当做天地万物的主宰,而把天地万物因得道之“一元”而成,说成是天地万物自然化生,赋予道自然无为的特性。他说:“天道不言,四时行,万物生。”[2](第11页)又说:“大块无言,物自来去。”[2](第180页)“天道至无心,比其著于两间者,千怪万状,不复有可及。至巧矣,然皆一元之所为。”[2](第57页)他还说天地万物自然化生、相互感应,都显出道的生生之机。这“生生之机”就是他讲的“生意日无涯,乾坤自不知”[2](第339页)中的“生意”,也就是他讲的道所蕴含的“真机”、“天机”。天机活泼,却是自然显现,无意而发。他有一首借写江门飓风大作以言天机特性的诗。中谓“坐忘一室内,天地极劳攘。……大块本无心,纵横小儿状。江门三两诗,饶舌天机上。”[2](第303页)其得意弟子湛若水解诗说:“言我坐忘一室内,静观天地间大风鼓动,极其劳攘也。”“然天地心普万物而无心,其劳攘纵横如小儿之状,岂有意为之者哉?”“盖无心即天机也。”[1](第767页)无心、无意即自然、无为,正是作为宇宙本体的道化生万物的特点。
陈白沙的“心”主体论,源于以道为天地万物之本的宇宙本体论,同时又注入了儒家道德精神。他认为“人与天地同体”,“为造化之主”[2](第192页),可贵的就是有一与道相通、能“得而存之”的心。所谓“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2](第61页)。“心得而存之,口不可得而言之”[2](第56页)。“心乎,其此一元之所舍乎”[2](第57页)。此处讲的“理”、“一元”和“心得而存之”的东西,就是道。心是道的体现,具有道的所有特性。比如道含真机而真机活泼、自然、无为,心性也是活泼泼地而自然、无为,“此心通塞往来之机,生生化化之妙,非见闻所及”[2](第16页)。又道至大,包容万物,无可增损;我亦不胜其大,包涵天地万象,得失于我亦无可增损。
陈白沙讲心性具道之性,在强调其自然、无为的特性时,有意注入了儒家伦理道德精神。比如他讲心的生生之机,就引进程颢讲的“仁心”之说,又承继孟子和宋儒的作法,将作为儒家道德价值本原的“诚”,说成是相当于道之真机的本体精神。所谓“天地之大,万物之富,何以为之也?一诚所为也。盖有此诚,斯有此物;则有此物,必有此诚”。而它又存于人心,具有无穷威力。所谓“诚在人何所?具于一心耳。心之所有者此诚,而为天地者此诚也。天地之大,此诚且可为,而君子存之,则何万世之不足开哉”[2](第57页)。所谓“由斯道也,希贤亦贤,希圣亦圣,希天亦天。立吾诚以往,无不可也”[2](第28页)。
当然,白沙把道之自然、无为和儒家伦理道德精神纳入心性,并非简单地叠合相加,而是将二者融为一体。具体说就是将仁、诚以及忠、孝、节、义之类(旁及情感)都统合于自然之性,所谓“孝自天性,非由勉慕乎外”[2](第17页)。这样合天文精神、人文精神为一,不但肯定了人应具备的儒家伦理道德精神的天然合理性,也因赋予它自然、无为属性,而为人蔑弃儒家某些道德价值观念,提供了理论依据。
白沙的心性涵养论,是以其“心”主体论为理论基础的。白沙讲心体现道、与道同大,同具自然无为特性而能化生万物,不因现实中的得失而增损其道,都是讲的心的理想境界。每个人要使他的心达到这种理想境界,必须下一番涵养工夫。简言之,就是通过涵养以求人心得道、合道。其“自得”说便是因应其心性涵养论提出来的。所谓“自得”就是以自我之心得自然之道。细言之,则有多重含义。
首先,“自得”乃心性涵养的最高境界。白沙说:“此理(道)洞如,然非涵养至极,胸次澄彻,则必不能有见于一动一静之间。纵百揣度,只益口耳。所谓何思何虑,同归殊途,百虑一致,亦必不能深信而自得也。”[2](第69页)又说:“所谓未得,谓吾此心与此理未有凑泊吻合处也。……久之,然后见吾此心之体隐然呈露,常若有物。日用间种种应酬,随吾所欲,如马之卸勒也。体认物理,稽诸圣训,各有头绪来历,如水之有源委也。于是焕然自信曰:‘作圣之功,其在兹乎!’”[2](第145页)可见“自得”是指吾心与道已然凑泊吻合,而日用应酬、体认物理,无不自如、自信。“自得”既求心与道凑泊、吻合,当然就会“以自然为宗”。故白沙一再说:“学者以自然为宗,不可不着意理会。”[2](第192页)并说心合自然乃人生真乐所在。“自然之乐乃真乐也,宇宙间复有何事?”[2](第192-193页)同时,他还说到心性涵养的“自得”境界显现为“忘我”而能超然物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自由发挥心性的能动作用。说是“忘我而我大,不求胜物而物莫能挠。……自得者,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鸢飞鱼跃在我”[1](第825页)。又说“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2](第217页)。“会而通之,一真自如。故能枢机造化,开阖万象,不离乎人伦日用而见鸢飞鱼跃之机”[2](第11页)。显然,只有人的心性涵养达到“以自然为宗”的“自得”境界,人才能实现自我意识的极度扩张和主体精神的无限超越。
其次,“自得”乃为学求之于心的最佳途径,即“心学法门”。白沙说学有两种,“大抵由积累而至者,可以言传也;不由积累而至者,不可以言传也”。前者讲的是朱熹等人利用书册积累知识、渐进以得的学问,后者指他不从师友、不靠书册、自觉自悟的学问。他不赞成朱熹等人的做法而要“自得”、“自言”,说“学劳扰则无由见道,故观书博识,不如静坐”[2](第269页)。“是故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可也,不然,辞愈多而道愈窒,徒以乱人也。”[2](第131页)“自我得之”,实是求之于心。即使开卷有得,也是得之于心。所谓“学者苟不但求之书而求诸吾心,……一开卷尽得之矣。非得之书也,得自我者也”[2](第20页)。因此,白沙十分重视心的认识作用。而讲“自得”以求学,主张从心性涵养入手。既要心性恢复到虚明静一的本体状态,又要求从静中养出端倪。“虚明”指心的虚空明彻,廓然若无,惟其如此,方能容纳万物。心虚始能动而成形,有至实之用,故应“致虚”以立本;静一,指心的沉静无欲。惟其如此,方能动静适宜。白沙说“古之善学者,常令此心在无物处,便运用得转”[2](第192页),便明白道出了涵养以恢复心性虚明静一之本体特征,以及对于学有“自得”的重要性。至于说“为学须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方有商量处”[2](第133页),也是讲通过静中涵养实现心与道的吻合,直觉、领悟心与天地万物同体的道理。然后便是“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2](第12页),或“日用应酬”,或“体认物理”,各有“自得”。
白沙将“自得”当做为学求于心的最佳途径,倡导的是一种以我为主的学风。就其独立意识强烈、不迷信书本、提倡怀疑精神、强调自有所见而言,白沙学风和象山学风是很接近的。白沙倡导独立自主的学风,从根本上说,是由他“以自然为宗”的宇宙观、人生观决定的。在他看来,我与圣贤同具自然之性,所谓“大行不加穷亦全,尧舜与我都自然”[2](第325页)。“夫子太极也,而人有不具太极而生者乎”[2](第28页)。因而要自觉自信,明白天机在我、人人都能自有所为的人生道理。其诗有谓“天人一理通,感应良可畏。……谁谓匹夫微,而能动天地”[2](第288页)。“今古一杯真率酒,乾坤几个自由身”[2](第556页),说明他讲为学要自有所见,不随人俯仰,也是他服膺自然、向往人身自由所致。而他说“人一身与天地参立,岂可不知自贵重,日与逐逐者伍耶?……唯一味守此,盖信古人所谓自得者非虚语”[2](第229页),更是说明为学须独立自主,乃是人对自身与天地并立的主体价值的体认。
具体讲治学方法,也有几点值得注意。一是尚“疑”贵“觉”。他说:“前辈谓学贵知疑,小疑则小进,大疑则大进。疑者,觉悟之机也。一番觉悟,一番长进。章初学时亦是如此,更无别法也。”[2](第165页)又说“学无难易,在人自觉耳”。[2](第191页)。二是反对固守师门,标榜门墙。说“今之学者各标榜门墙,不求自得,诵说虽多,影响而已,无可告语者”[2](第193页)。又谓“不识乾坤真易简,借人门户甚抟沙”[1](第674页)。三是“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白沙不迷信书本,曾说“从来妙处不传书,十梦人间九不如”[1](第577页)。而特别重视心的直觉、领悟能力,这与他反对朱熹等人积累、渐进以求学的做法是一致的。比如他说:“读书不为章句缚,千卷万卷皆糟粕”[2](第323页)。“千卷万卷书,全功归在我。吾心内自得,糟粕安用那。”[2](第288页)“吾能握其机,何必窥陈编?学患不用心,用心滋牵缠。”“寄语了心人,素琴本无弦。”[2](第279-280页)有时,他把六经也说成糟粕,仍是感于学者不能以心领略其味而言,所谓“六经,夫子之书也。学者徒诵其言而忘味,六经一糟粕耳”[2](第20页)。还说:“读书非难,领悟作者之意,执其机而用之,不泥于故纸之难也。”[2](第152页)总之,“学贵乎自得也”[1](第879页)。读书须“求诸吾心”,“区区之意,在览者深思而自得之”[2](第191页)。“盖以我而观书,随处得益;以书博我,则释卷而茫然。”[2](第20页)
白沙生活的时代,正是程朱理学特别是朱学流行的时代,人们的学术思想、人生价值观念、道德行为以及学风无不受到朱学制约。白沙提倡以自然为宗而归于自得的心学,无疑冲破了程朱理学的藩篱,对士人解除心灵禁锢、恢复主体精神、增强创新意识,自有促进作用。在学术上对阳明心学的形成、完备,更有启导、滋补之功。陈、王心学对明代思想文化发展(包括士人心理建构)的影响,持续100多年,这种影响也反映在文学思潮的涌动和艺术精神的新变中。就此而言,白沙心学对明代文学发展的促进作用,也不可低估。
事实上,白沙以自然为宗而归于自得的心学,不但为这位两试不第、一荐未仕的林下之士提供了人生哲学、审美标准、价值取向,也为他的文学主张和创作风格提供了理论依据。
二、本于“自然”、“自得”之说的文论观
陈白沙并没有系统的散文理论,从他零散的论述(包括论诗的言论),可以看出他文论的一些基本观点。梳理这些观点,能发现一种倾向,就是他的散文创作论和对散文审美价值的评判标准,总与他以自然为宗而要归于自得的心学密切相关。
先从他的文源论说起。按白沙宇宙本体论的观点,天、地、人之所以为天、地、人,皆得之于道。那么天文之文、地文之文和作为人文之一的诗文也来自道。这是从理论上就诗文的终极本原而言。但道通于文或文能得道,是通过作者“我”的中介作用完成的。具体讲,是通过汲取“我”合道之心的心源之“水”而得道的。也就是说,诗文来源于作者的自得之心。白沙不少文论观念直接来自以心为源的文源论。欲知底里,回顾一下白沙之前古文家对“自得”的理解和运用是必要的。
战国中期,庄子和孟子都提到“自得”。庄子讲的“自得”(见《庄子·骈拇》),是指人应认识到其以道为本体的“性命之情”,即自得其得于自然之道的“真性”。孟子讲“自得”是从讲问学方式入手的,而他的问学又不只是讲对某种学问的领会,还涉及人的心性修养、人格建构等问题。比较而言,孟子“自得”说比庄子“自得”说对古文家的影响、特别是对理学家的影响要大得多。
大抵古文家受孟子“自得”说的影响,主要表现有二:一是以超然自得作为人格修养的追求目标。如苏轼反对“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说“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3](第351页)。谓“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3](第356页)。苏辙说“士生于世,使其中不自得,将何往而非病?使其中坦然,不以物丧性,将何适而非快”[4](第6627页)。都是以超然物外为自得之乐。二是将人格修养的“自得”转化为诗文的一种审美范畴。直接言及散文创作和孟子“自得”说关系的,是王安石《上人书》中的几句话: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韩子尝语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其辞,作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独谓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
王安石认为孟子“自得”说对于散文创作有两重意义,不但可以用这种问学方法来学习、把握作文之道(包括文辞技巧),还可将孟子的话当做“作文之本意”理解。联系王安石其他文论观点看,后一种说法至少含有三层意思。一即文章应该阐述有益于“礼教治政”的“道”,一即强调作者自有识见,不同一般,一即赞成作者的人格修养达到自得境界。这些正显示出他对文章功用和作者主体精神的重视。
两宋理学家讲“自得”,多半和求学体道、修养心性联系在一起。也有将其引入诗文创作论及审美范畴的,如朱熹就曾致书林峦,言“今足下之词富矣,其主意立说高矣,然类多采摭先儒数家之说以就之耳。足下之所以自得者何如哉?”又说:“若但以诗言之;则渊明所以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费安排处。”
陈白沙本于其“自得”说的文论观,既接受了古文家、理学家的相关看法,又有所增益,明显带有其名为翰林院检讨而实为林下之士的个性特点。比如他讲文以心为源,就涉及到对几个问题的独特看法。一是文章的功用问题。古文家讲文以明道,为礼教治政服务,理学家讲文以载道(天理),白沙虽未否定这些观念,但实际上强调的是文当表现个人以心得道的“自得”之感,为人的心性涵养服务。这样便大大淡化了散文写作直接为社会群体服务的“实用”色彩,而将散文写作变为对个体生命(包括人格)价值关注的一种方式。
二是文章内容问题。白沙说“道也者,自我得之,自我言之”。他感兴趣的,主要是写作者的自得之道,即他讲的“自觉”之道、“会而通之”之道、“君子得之”之道。写作者心与道合、超然自得的自得之乐。写作者“真机活泼”,“枢机造化,开阖万象”的主观能动精神,以及因悟得“真心”而在日用应酬、体认物理时“随吾所欲”、“各有头绪来历”那样一种自如、自由境界。
三者作者修养问题。古文家讲作家修养,兼道、艺和人品修养而言。白沙也讲艺术修养,重视学习前人艺术经验的“悟入”工夫,提倡“更加锻炼”,“到极难处正须着力一跃”[2](第182页),但他尤为看重的是作家的心性涵养。尝谓“若加之涵养,则所见当又别”[2](第134页)。还说:“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吾涵养中来,……学者能辨乎此,使心常在内,到见理明后,自然成就得大。”[2](第66页)可见,他说“一片虚灵万象全”[1](第973页)。“六经尽在虚无里”[1](第644页)。“虽匹夫匹妇,胸中自有全经”[2](第11页)。都是指学者心性涵养达到自得境界、使心恢复到虚灵静一本真状态的情形。
当然,他强调心性涵养,还与他赞同为文须“真”和文如其人有关。所谓“苟无是心,有文章足以收誉于众口,有功业皆足以耀荣于一时,有名节足以警动乎流俗,皆伪而已”[2](第17页)。所谓“言辞未能尽人,辞气足以见人,有诸内而形诸外[2](第177页)。他讲的涵养境界,当然是以自然为宗而要归于自得。方法则是他常说的“从静中坐养出个端倪来”。或谓“专向里寻索,若念念不置,可识端绪。……端绪,真心也”[1](第970页)。或谓“种种日用见端倪,而此端倪人莫窥。不有醒于涵养内,定知无有顿醒时”[1](第968页)。即在静中内省体验,念念不置,顿悟真心,以得文章心源,以得活泼天机。
再看他的风格论。白沙的散文风格论,也是直接导源于以自然为宗而要归于自得的心学理论。他既把自然无为、超然自得作为心性修养的最高境界,把得自然之道的心视为文之本源,理所当然地会将“自然”、“自得”作为诗文的最佳审美境界,而追求自然平易、优柔自得的艺术风格。
白沙讲文风的自然平易、优柔自得,主要有三层含义。一是文章内容源于自然心源,随性情而发。从大的方面看,这与他主张为人“出处语默,咸率乎自然,不受变于俗”[2](第208页)一致,强调的是论自心出,自有所得。从细微处看,实是对文章内容特性的规范,即要求它合于自然之道,合于得道之心。白沙十分重视文章内容的真,强调作诗作文应表现心性涵养所得之“真”。所谓“其言皆本于性情之真,非有意于世俗之赞毁”[2](第15页)。“须将道理就自己性情上发出,不可作议论说去”[2](第73页)。“言,心之声也。……声之不一,情之变也,率吾情盎然出之,无适不可。有意乎人之赞毁,则《子虚》、《长杨》,饰巧夸富,媚人耳目,若俳优然”[2](第4页)。可见他讲“不受变于俗”、“学人言语,终是旧套”、“濯去旧见,以来新意”、“言之不妄”、“识趣高下”,都是以言必归于“自然”、“自得”之说为准则的。
二是写心得、感受,不刻意讲究表现形式和艺术技巧,一切自然而然。用白沙的话说,就是只似信手写出,不待安排。所谓“古文字好者,都不见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说出,自然妙也。其间体制非一,然本于自然不安排者便觉好。如柳子厚比韩退之不及,只为太安排也”[2](第163页)。显然,他讲为文只似信口说出,不待安排,而具“优柔自得无言之妙”(同上),是要使作者的写作活动进入天地化生万物无心而为的境界,同时也是对散文自然艺术美的一种追求。因为在他看来,“天下未有不本于自然,而徒以其智收显名于当年、精光射来世者也”[2](第71页)。故其论诗论文,总把“费气力太多”、“用心过苦”和心性涵养不到家联系起来,说“岂是安排得,胡为孟浪夸。超然不到处,应是用心差”[2](第365页)。而称美自然为文者“说到鸢飞鱼跃处,绝无人力有天机”[1](第566页)。
白沙既要为文辞气自然,不待安排,故以风格优柔平和为美。这与他论心性涵养唯“自得”是求,不无关系,也与他论人反对“锋芒太露”过于“逼切”、以“深沉和平为佳”[2](第135页)有关。他虽主张优柔、平和、自然,不为豪放所夺,却赞成“笔下发得精神”。欣赏文字健拔有力,拈得起。谓“若笔锋无力,拈掇不起,则无如之何”[2](第136页)。只是活泼泼地,须如鸢飞鱼跃,纯是天机显露,自然而然。主张为文“一似信口说出”,又要求说得明白、平易。他仰慕“圣贤教人”的“直截分晓”[2](第176页)。而不赞成禅家用语的不甚了了,谓“禅家语,初看亦似可喜,然实是笼统”[2](第243页)。表明他讲的用语明白、平易,是那种理到意到、昭晰无疑的明白、平易。白沙反对“雕镌”、“装缀”,但要求文章有“语脉结构”之妙,不可“往来呼应,无脉可寻”。又说作文要多修改。谓“惟改方能到妙处”。“昔者尝闻欧公作一小简,反复改之,有改至八九次者。欧公期于言者也,其不苟有如此,宜其传之远也”[2](第153页)。
总之,白沙论文是意、辞并重,以自然、自得为美。这从他对陈傅良《论孟古义》的评价就可看出。他说:“(陈著)读之炳然可爱。此公长于造语,发挥殆尽,有神采,脱去时俗凡陋,真佳作也。”[2](第249页)陈傅良(君举)为南宋永嘉学派开创者之一,“公未三十,心思挺出,陈编宿说,披剥溃败,奇意穿甲,新语懋长”(叶适语)。其文独有所见,不同凡响。白沙言其“长于造语,发挥殆尽”云云,实就其理、辞皆美而言。可见他是把文章立论超卓有见、说理有神采而又归于自然、自得,作为散文“炳然可爱”、“真佳作也”的审美标准的。
最后,说说白沙的学古情结。白沙论文强调自然、自得,却不排斥对古人的学习。相反,他心中似有一学古情结。动辄以古人之作来做检验今人之作的标准,如谓“《拙庵记》文字议论好,非拙者可及。但不知较于古人情性气象又何如也?更须自讨分晓”[2](第167页)。又谓“高作每见跌荡可喜,但不知置之古人文字中能入得他规矩否?如《王节妇墓表》,只似信手写出。古之作者意郑重而文不烦,语曲折而理自到,此等处似未能无少缺也”[2](第168页)。又谆谆教人“观古人用意深处,学他语脉往来呼应,浅深浮沉,轻重疾徐,当以神会得之,未可以尽言也。到得悟入时,随意一拈即在,其妙无涯”[2](第167页)。甚至提出:“初须仿古,久而后成家也。”[2](第74页)虽然如此,却不可视其为拟古派。因为他讲的“仿古”不是目的,只是为了“到得悟入时,随意一拈即在”的起步之工。“悟入”而得其“无涯”之妙,才是目的。大抵白沙推崇的散文家是司马迁、韩愈、欧阳修等人,而他能以问学的自得精神学古,故其所作之文虽兼有众家之长,终难掩其山林之文的本色。
三、山林散文的艺术精神和审美特征
白沙说过:“孔子之道至矣,慎毋画蛇添足。”[1](第903页)故其一再对弟子表白:“他时得遂投闲计,只对青山不著书。”[1](第497页)“莫笑老慵无著述,真儒不是郑康成。”[1](第455页)他一生绝意著述,但诗、文做得不少。黄淳说白沙“不事著述,间尝拈弄于诗文,亦可以得先生之所以为先生也”[1](第902页)。屈大均说“白沙平生不著书,所言学散见于诗文之中”[1](第922页)。两家虽就诗、文内容而言,实已涉及艺术精神问题,表明其文其诗的艺术精神相同。
陈白沙虽然占籍馆阁,偶与长官作书,不忘带出“翰林院检讨”头衔,但终其一身,仍是一位林下之士。或如他自己所说,是一位“久病山林”、“老于林下”的“南海野人”。又白沙虽与台阁文臣李东阳有文字交往,且服其论诗之“不苟”[1](第295页),称其文为“大手文章”[1](第630页),但其诗文风格却与当时的台阁体大相径庭。其不同,主要是由白沙作为山林学者的本色所决定的。其诗既称山林诗,其文亦可称为山林散文。
和诗一样,白沙山林散文最高的艺术精神是道,就是以自然为宗而要归于自得的涵养境界和理想的人格标准。它既是白沙为人浩然自得的精神支柱,也是他诗文艺术得以形成的最后依据。故湛若水说:
夫先生诗文之自然,岂徒然哉?盖其自然之文言,生于自然之心胸;自然之心胸,生于自然之学术;自然之学术,在于勿忘勿助之间。如日月之照,如云之行,如水之流,如天葩之发,红者自红,白者自白,形者自形,色者自色,孰安排是?孰作为是?是谓自然。
高简也说:
盖先生……独悟道妙,而非有能授之者。是故其见道明,故其体道至;其体道至,故其言论简明而弗支且多。夫其弗支且多也,故凡形诸动静,存诸语默,播诸诗文,征诸出处,罔非道妙呈华。譬诸化工流行,万汇森布,各止其所,而其文固焕焕乎莫之绘焉。夫岂雕镂缀奇、苦思模拟、役心垂后而故存之筒册者哉?
林俊则云:
其立志甚专,向道甚勇,涵养甚熟,德器粹完。脱落清洒,以独超造物牢笼之外,寓言寄兴风烟水月云鸟之间,与天地同流。击壤同其自得,舞雩相始终焉。先生之隐与措施之大致,于是具矣。[1](第939页)
三人所言,论及白沙诗文本源、艺术特色以及人格风标,都归根于自然之道、自然之心胸。其论深合白沙之意。因为他说过:“文章、功业、气节,果皆自吾涵养中来。”而涵养“以自然为宗而要归于自得”。事实上,自然之道正是白沙见诸人格风标、诗文特色的最高艺术精神。或者说,其人格风标、诗文特色乃是白沙对自然之道这一最高艺术精神“自觉”、“自得”的产物。所以,把握白沙道论暨自然、自得之说的要义,就能探得其山林散文艺术美的灵魂。而探得艺术美的灵魂,就容易了解其山林散文的文风走向和审美特征。
前已说明,白沙服膺自然之道,是通过心性涵养以得自然之心,且使“义理”到达“融液处”、“操存”到达“洒落处”完成的。而其自然之心既是“淳和之心”,又是“仁义、忠信之心”(湛若水语)。于是我们看到白沙“生于自然之心胸”的山林散文,主要内容就是论学。其次是写人生“浩然自得”的“真乐”境界。第三是论述儒家伦理道德的合理性。纵然文体不一,话题有别,其文皆为其“心学之所流注者”(黄淳语)。其“心术之显著于辞章,犹五味之渗入饮食也。即片辞只字,罔不可探其心者”[1](第898页)。
白沙的山林散文,既有独特的艺术精神,也有独特的艺术美,在明代文坛,可谓自成一家。纪昀等人即言:
王世贞集中有《书白沙集后》曰:“公甫诗不入法,文不入体,又皆不入题。而其妙处,有超出法与体与题之外者,可谓兼尽其短长。”盖以高明绝异之姿,而又加以静悟之力,如宗门老纳,空诸障翳,心境虚明,随处圆通,辨才无碍。有时俚词鄙语冲口而谈,有时妙义微言应机而发。其见于文章者,亦仍如其学问而已。虽未可谓之正宗,要未可谓非豪杰之士也。[5](第894页)
“未可谓之正宗”,正好说明白沙散文独具特色,自有创造。从审美角度看,其散文艺术的独色、创造,主要是由下述审美特征显现出来的。
一是超卓不凡的识见美。白沙以道鸣天下,其论学、论人极重识见,把识见超卓当做为学、为人的基本要求。所谓“心地要宽平,识见要超卓”[2](第135页),“人生贵识真,勿作孟浪死”[2](第286页)。其为文亦然。论理说道,不从流俗,皆是“自我得之,自我言之”。而其学“主静而见大,深造而自得”,能“撤百氏之藩蓠,启六经之关键”[2](第275页)。故能以超卓不凡的识见益人神智,以至影响到人的处世方式和人格塑造。大凡古文中的识见美,并不在于识见的绝对真理性如何,而要看它是否新鲜,能否脱去俗陋之见;又要看它是否深刻,能否使人有所觉悟。白沙识见出于其心学,而其心学崛起于程朱理学极盛之时。他大胆取用道家、释家的思想观念、借鉴其思维方法,而形成系统的自得之见,可谓独开门户,超然不凡。见诸于文,就不啻予人以新异之感,更多的是予人以思想上的震撼力。如春雷之于蛰虫。比如朱熹的人格修养论,实是使人匍匐于天理脚下,“主敬”以收敛心性,小心翼翼地去求“孔、颜乐处”。白沙却说人本与天地同体,心由道生,只要得此“把柄”、“寻见端绪(真心)”,就能“与道翱翔”、“真机在我”;就能超越功利、富贵以至生死之外,进入浩然自得的“彼岸”境界。这种以扩充、张扬主体精神和唾弃“支离于秕糠”、提倡“直觉”、“悟入”方式为特点的心性涵养论,不但与朱学大异,就是与明初思想家提倡的以“道德践履”为特点的“为己”之学相比,也高明得多。他在散文中讲以道为本的宇宙观,讲在静中养出端倪的为学方法,讲人生浩然自得的境界,讲他的诗学、文论观点,讲他“日用应酬、体认物理”的种种看法。无论话题如何具体,总以其心学为骨架,或即事作论,或即兴点评,均自有所见,能使人思。都是“以其自得之精意,以发其未发之蕴”[1](第925页)。正是有了超卓不凡的识见美,才有了他散文的勃勃生气,也才有了他文风的独具一格。
二是激扬自我的健逸美。白沙为文,虽然出语平心静气,却有一种健逸美。其文健逸,主要是由他激扬自我的神采显现出来的。白沙用天人合一、道心相通的观点,把得道之人、“自得”之我主体精神、主观意志的威力夸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宇宙内更有何物?天自信天,地自信地,吾自信吾。”“观于天地,日月晦明,山川流峙,四时所以运行,万物所以化生,无非在我之极。”“此理干涉至大,……会此则天地我立,万化我出,而宇宙在我矣。得此霸柄之手,更有何事?往古来今,四方上下,都一齐穿纽,一齐收拾。……色色信他本来,何用尔脚劳手攘?”“天地之始,吾之始也,……天地之大,且不我逃,而我不增损,则举天地间物既归于我,而不足增损于我矣。”“君子一心,万理完具。事物虽多,莫非在我。”“自得者,不累于外物,……鸢飞鱼跃,其机在我。”诸如此类的话,把“我”说得何等高大、何等能量无限!这不是关于人的本能的自觉,而是对人的本能的无限夸张和想象,是对自我的最大激扬。出于对“自得”之我的绝对自信,他在文中论学、论人都表现出强烈的主体精神。如说“人一身与天地参立,岂可不知自贵重,日与逐逐者伍耶?”“人与天地同体,四时以行,百物以生,若滞在一处,安能为造化之主耶?”“古人不必尽贤于今,今人不必不如古。”“斯文一缕千钧,我辈三纲五典”[2](第118页)。“丈夫立万仞,肯受寻尺拘”[1](第312页)。如此标举自我、激扬自我,文气自然不弱。当说到像他那样隐而不仕、心与道合者的人格力量时,更是洒然自得,浩气外逸,语若连珠,掷地有声。
天下有任大贵重而禄位不与者,苟能胜之,则至大至通,无方无体,故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谓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此其分内也。宇宙无穷,谁当负荷?[2](第139页)
白沙尝谓“千古在前,万古在后,上下四方,谁无宇宙”[2](第115页),“君子一心足以开万世”[2](第57页),他是把人置于宇宙的时空范围,来说“自得”之人的伟大。其“身居万物中,心在万物上”[1](第517页),本来就有一种天地胸襟、宇宙眼光,文自其胸流出,便有了自我主体精神的极度高扬。难得的是白沙行文笔底生风,语健神旺,不经意而使文章“有翔于千仞气象”[2](第356页)。故其文“激扬自我”,能使“天下之士稍知自立而不随风以靡”[1](第933页);其气格健逸,亦能疗救台阁文风啴缓腐弱之弊。
三是“自然”、“自得”、“不待安排”的文境美。这种美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其一是文中所写识见、感受、意趣,都出自其“自然”、“自得”之心,非人力“安排”所致。由于“胸中流出而沛乎,丝毫人力亦不存”,故其真实,而“真”是古代散文艺术美的必备素质。实际上,白沙也有以真为美的诗文价值观,但他认为真须出自其自然、自得之心。所谓“苟无是心,有文章足以收誉于众口,……皆伪而已”。因此读其文就能知其胸襟、气节、性情,看到一位林下学者真实的精神世界。
其二是散文的内容不单写本于自然之心的自得之见,还不时描述心与自然之道相合所带来的浩然自得的人生境界。其写人生的浩然自得,既有理论上的概括,如说“重内轻外,难进而易退,蹈义如弗及,畏利若懦夫,卓乎有以自立,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盖亦庶几吾所谓浩然自得者矣”[2](第8页),以及“自得者,不累于外物”云云,皆是。还有自道其操守的,如其《与余通守》(卷二)云:“某本田野之人,……凡于公卿之门,惟知尊敬尽礼而已,不敢随众奔走,以负其初。”而他说颜回“居陋巷以致其诚,饮一瓢以求其志,不迁不贰,以进于圣人。用则行,舍则藏。……时乎显则显矣,时乎晦则晦矣。语默出处惟时,岂苟哉”[2](第26页),实是自道其浩然自得的处世态度。其《湖山雅趣赋》,虽重在说明“富贵非乐,湖山为乐;湖山虽乐,孰若自得者之无愧怍哉”,但他写身在湖山,心与自然之道相合的自得之乐,文境高超,非一般游记可比。中云:
所过之地,盼高山之漠漠,涉惊波之漫漫;放浪形骸之外,俯仰宇宙之间。当其心与境融,时与意会合,悠然而适,泰然而安。物我于是乎两忘,死生焉得而相干?……灵台洞虚,一尘不染。浮华尽剥,真实乃见;鼓瑟鸣琴,一回一点,气蕴春风之和,心游太古之面。其自得之乐亦无涯也。
白沙视人生“自然之乐”、“自得之乐”为“真乐”。不但在诗文中自道其乐,还把人得其乐当做浩然自得的重要表现,写进有关论人的散文。如《东圃诗序》,细写东圃先生“寄傲”东圃,“不离乎山云水月”、“心迹总悠哉”之事;《渔读居士墓志铭》,写死者生前月下垂钓、“遨嬉于江”以及歌杜诗以侑觞、“颓然真率”之状,皆文境如诗,使读者神思荡漾,有超然物外之想。
其三是行文自然、章法灵活,不待安排。白沙曾说“古文字好者,都不见安排之迹,一似信口说出,自然妙也”。又说“从前欲洗安排障,万古斯文看日星”[1](第440页)。可见其行文自然,不待安排,是他有意追求的一种审美特征。大抵白沙行文自然,有两个特点。一即兴之所至,欲言即言,文不拘长短,义不求单一。如其《味月亭序》、《送李山人诗序》、《东晓序》、《云潭记》、《寻乐斋记》等,由此入彼,运转自如,而因人因物因事以言理,出语有味,起落自然,文字活泼。真是“说到鸢飞鱼跃处,绝无人力有天机”。此或即王世贞说的,文不入题而其妙处有超出于题之外者。一即唯求明理达意,并不讲究章法细密,亦不谨守文章体制。所谓明理达意,往往只说观点,论而不议,说结论而无论证,多推理而少分析。行文“随意性”强,但有些文章却因“无法”而显得“有法”,不作“安排”而胜似“安排”。如《处素记》云:
一夫颀然,始弱冠为生员,事进取不偶,退耕于野,作室三间。榜两“处素”字于楣,曰:“吾不了其义当否,吾以问白沙子。”白沙子闻之绝倒。间数日,抵一卷请曰:“为我记处素。”白沙子命出砚研墨汁,相向诘之,曰:“夫记,纪实也。为我具状,吾为汝记。”即应曰:“毋苦我。人呼我秀才,我即不应,谓我处素,我即应之。但子为记足矣,吾知其状云何?”两手捧砚,蹑席扬眉,进愈恭。白沙子不能却,墨其卷归之。
此文看似无话找话,随意敷衍,实是选材典型,叙写巧妙。一番“实录”,使白沙外兄为人无所用心、合于自然之道(处素)、怡然自得的特点,显露无遗。又如其书《与袁进士》云:
足下去青山,登黄甲,一旦取贵官如反掌。人皆华足下,而不知足下之不乐乎内。足下之心形于书尺,足下之辞甚直,诵之揆之,凡足下之事,无是非可否得失,足下一一具言之,足下过于时人远矣。时人或铮铮自许,其不欺反出足下下。虽然,足下慷慨自任,不能吞炭为哑以取容于时,则将大声长鸣于仗马间乎?此非仆所敢闻也!
口口声声“足下”,把“足下”过人处一一说出。后面却一转,对“足下慷慨自任”不以为然。意虽有变,话却全似随口道来,转折自然。
作为学者,白沙为文好说道理。不但以论为序,以论为书,还以论为记。就是祭文、墓志铭一类以抒情或纪事为主的文字,也常常带出心学高论。如其《送罗养明还江右序》,前幅文字本来论诗,忽用“虽然”一转,说“立诚”而道“学之指南”。《祭黄君朴文》亦谓“大块无心,孰夭孰寿?消息自然,匪物有咎。委变化于浮云,达荣枯于疏柳”。赠序名篇《送李世卿还嘉鱼序》,记二人在白沙“朝夕与论名理”,特意说“所未语者,此心通塞往来之机,生生化化之妙,非见闻所及,将以待世卿深思而得之,非敢有爱于言也”。实是补说心学要义以告世卿,以代勉励之意。言毕即道饮酒吟诗之事。论叙转接,如流水相续。记文名篇《慈元庙记》,重点是表彰杨太后投波殉国之义节,大段文字是作史论,叙事成分甚少。而作史论,慨叹最深的是宋代君臣“无精一学问以诚其身”,又联系到论学上来。至于书作之文,叙中作论,作论抒怀,或引经典代论,或自作诗敷衍,手法灵活。
总之,白沙好说理,将论体散文特征带进各体文中,为文不落蹊径,既不拘守某一文体的体制,更不有意效仿某一名家做法。虽好说理,其文却无“方正严肃,确不可犯”之貌,倒是“潇洒有度,顾盼生姿,腐风为之一扫”[1](第919页)。这就是张诩说的“其为文也,主理而辅之以气,虽不拘于古人之绳尺,故自有大过人者”[1](第880页)。也就是王世贞说的,文不入体而其妙处有超出体之外者。
四是朴率、简易的语词美。这种美也是由其学风带来的。纪昀即谓其“有时俚词鄙语冲口而谈,有时妙义微言应机而发。其见于文章者,亦仍如其学问而已”。但白沙散文的“朴率”并不专指俚词鄙语而言,主要是指用语的朴茂、真率,本色天然,不求藻彩,追求的是一种高古的文风。真率如《漫笔示李世卿湛民泽》,谓“昨夕楼上闻雨声澎湃,睡不能著枕,因检会乡里平时往还人,十亡七八,中间年及七十者才一二”云云,不厌其详,即因感触太深而絮絮道来。朴茂如《祭伍光宇文》,中云:
子观之子久矣。子初为人,烈烈亢亢,其味桂姜,人不敢尝。……其才如此,故变而至善也,去故习如脱屣。而人之望之也,若断鸿天路之翱翔。苟不缠于宿疾,限于短命,而肆其力于学也,又焉可量哉!使其辞烟霞而依日月,展股肱而佐廊庙,砥定海岳,燮调阴阳,下抚黎庶,上佐元良,吾不知子之究于何如也。至若犯颜敢谏,正论堂堂,可以引裾批逆鳞之怒,可以折槛干刀锯之芒,直而不回,死而愈光。若是者,非子之望而谁望耶?
辞随气涌,不求其工而可咏可诵。语词朴茂而多骨力,盖因作者性情自然发露所致。
白沙辞尚简易,与他认为“天道无言”、“大块无言”,“情至者不在多言”[2](第187页)、“多言大抵浮”[2](第349页),和说理好说结论、少有辨析有关。其文多为短篇小文,像《杂诗序》、《处素记》、《无后论》、《禽兽说》、《奠丘阁老文》,不但文字少,而且语句平易,意思说得明白。白沙论学,既强调从日用间随处体认,又要求将其自得之见施于日用应酬之中,故作文用语简明、平易,易道、易晓。其简易自无明代台阁散文之冗絮,亦非唐宋古文之雅洁,不似朱子“语类”、阳明“语录”之浅俗,而有精炼、朗畅、明晰、清新之美。其说理如言“廷实之学,以自然为宗,以忘己为大,以无欲为至,即心观妙,以揆圣人之用。……而思握其枢机,端其衔绥,行乎日用事物之中,以与之无穷”[2](第12页),把廷实之学(亦为白沙之学)说得何等简括、准确。其论人如说“有刚气者常伸于万物之上。人谓两山傲,岂真傲者耶”[2](第23页),三句话,即为两山洗却“傲者”之名。其叙事、写景如说“去年今日,版筑寻乐,其声登登,隐然在耳。手植庭蕉上墙,绿逐日新”[1](第118页),寥寥数语,声色俱出。白沙用语简易如此,实非时人所能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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