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浙东通儒
黄以周,祖籍浙江定海,本名元同,后改名以周,号儆季:以周生于道光八年(1828),年十二,遭鸦片战争、英军攻打定海,随父迁居镇海。
以周父式三,字薇香。号儆居,治学会通汉宋,兼明史法,为嘉道时浙东通儒,著述极丰,后人辑为《儆居遗书》。以周幼承家学,于群经子史皆有述作。同治九年(1870)中举,后得教职,补分水县学训导。光绪九年,为江苏学政黄体芳延就南菁书院任山长,崇朴学,以博文约礼,实事求是为宗,江南诸高才多出其门,冯一梅、林颐山、陈庆年、张锡恭、曹元忠、元弼兄弟得其真传。光绪二十四年(1898),以周辞去书院教职,居仁和(今杭州)半山,卒于次年。
以周一生精力多萃于诸经诠释。最大著作为<礼书通故》,“草创于庚申(咸丰十年,1860),告蒇于戊寅(光绪四年,1878)”(《礼书通故,叙目》,第六册,页2713)”,此外尚有《经训比义》、《于思子辑解》及《儆季杂著》等。《礼书通故,叙目》言:“七岁读《小戴记》,谨承庭训,略识小节。三十而后,潜研诸礼。”,(《礼书通故,叙目》,第六册,页2713)其一生治学,荟萃于《三礼》。
二、博文约礼
浙东学术,乃式三、以周父子思想之重要来源。章太炎云:“明末有浙东之学。万斯大、斯同兄弟皆鄞人,师事余姚黄宗羲,称说《礼经),杂陈汉、宋,而斯同独尊史法。其后余姚邵晋涵、鄞全祖望继之。尤善言明末遗事。会稽章学诚为文史、校雠诸《通义》,以复歆、固之学,其卓约近《史通》。而说礼者羁縻不绝。定海黄式三传浙东学,始与皖南交通。其子以周作《礼书通故》,三代度制大定。”(<检论,清儒》)浙学开自黄梨州,善于结合史实和文献,斯同、斯大兄弟深得其传。斯大自序《学礼质疑》云“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其数可陈也,其义难知也”,强调融会经传,“旁通而互见”,讥讽“杂以谶纬”、“周说穷即推为殷夏”之陋说。其书通考制度,尤重祭祀、宗法和丧服,图文相合,秩密精确。斯同熟精明史。特重礼学。可以说,浙学最善以史法会通礼典。
黄式三治学强调会通汉宋:“经无汉宋,曷为学分汉宋也乎?自明季儒者疏于治经,急于讲学,喜标宗旨,始有汉宋学之分。”(《儆居集,经说三,汉宋学辨))因汉、宋兼采。则于考据、义理并重:“理义者,经学之本原;考据训诂者,经学之枝叶、之流委也。削其枝叶而干将枯,滞其流委而原将绝。”(《儆居集,杂著一,汉郑君粹言叙》)然所谓义理者究何所寄托?式三以为先加博学之功,再约之以礼,方“不畔于理”。
以周继承父说,于心性义理有深刻探讨,认为先秦荀子、宋代陆子心性说皆落于一偏:“荀卿力劝入学,而并诋德性为恶,谓礼义出于圣人之心,常入学而后能明礼义,是问学取诸外,而德性无诸内矣。宋儒谢上蔡后陆象山大反荀卿之说,则又谓此心虚灵不昧,万理必具而不待外求,是德性求诸内,而问学又遗诸外矣。”pJ以周则认为孔门之学核心在于礼。《文钞,颜子见大说》以被宋儒盛称的颜回为例,探讨圣门传学。宋儒乐道“孔颜乐处”,以周备称之而下一转语:“颜子所乐者天而乐天之学由好礼始。……颜子所见之大,虽无容轻拟,要不越《中庸》所谓优优之礼矣。由博文以约礼,既竭一生之才能克己以复礼,遂安三月之仁。夫子所循循诱人,颜子所拳拳服膺,倘有大于此者乎?”以周又盛称朱子能得圣学之大体。以周以礼学绾合汉宋、郑朱,又径以礼学上溯孔门,此实发明顾亭林“经学即理学”之说而更见融通。经学起自汉儒,难免拘泥家法,道学昌自宋儒,时见玄虚蹈空。礼含制度之实,兼心性之修养,有大义而无门户。缪荃孙云:“(亭林)先生以经学为理学,即以礼学为理学,顾氏之训,至先生而始阐。”pJ诚为知言。
但以周撰(礼书通故》,乃有为而作,所谓“发明经意”,致意于古礼的阐扬。《通故》一书论历代典制,斥言旧说“据后世礼”、或某朝行礼“非古”,比比皆是。此撰作精神,与浙东本土礼学实大有区别。(通故》一书,因其专意发明古礼,故而醇美精湛,使人能把握经义的源头、先王制作的用意,而不是一味以后世制度之流弊、行礼之谬误逆斥古礼迂腐不合情。是以<通故》一书总揽文献史迹而断以古礼,较此前秦蕙田之《五礼通考》,渊博或不及,发掘古义则远过之。
三、黄以周与皖派经学
以周之学能超拔前儒者,固在能传浙东史学之规模堂庑,而其识断精审,则不得不追溯至皖派之礼学。章太炎谓“黄式三传浙东学,始与皖南交通”(《检论,清儒》),可为考察以周父子学问之依据。
清代皖学起于江永、戴震,“综刑名,任裁断”,以深邃密察为贵。江永惜朱子晚年修(仪礼经传通解》未成而殁,遂依黄幹所补《丧礼》门为式,以之大宗伯)吉凶军宾嘉五礼之次,增损獎括,成<礼书纲目》八十八卷。东原承师风,亦重礼学,早年绘(考工记图》,翼赞郑学,为纪昀称赏。江永高弟尚有金榜专治《三礼》,撰《礼笺》十卷,详稽制度,精确不刊;又有程瑶田撰《通艺录》,详究名物度数,图文双辅,精密过于东原。此可见江氏学风之流衍。
凌廷堪,私淑东原,撰《礼经释例》,分别科条,有功《仪礼》甚巨。戴震弟子尚有金坛段玉裁,撰疋周礼汉读考》《仪礼汉读考》,以声音贯穿文字,精确不移;曲阜孔广森,撰(大戴礼记补注》<礼学卮言》。解疑释棼,说多精审;兴化任大椿。撰《弁服释例》<释缯》,详究经例,有功名物。凌氏弟子胡培晕,撰《仪礼正义》,搜罗甚广。案断亦精,然非完书。胡氏弟子杨大堉续成之,则稍逊师作。此皆可见戴学影响下的礼学撰述。
综此而论,皖学重心之一在礼学。以周《礼书通故)于皖学诸家江、戴、程尤多称引,《射礼通故》多次暗引绩溪胡肇听说。以周(儆季文钞》卷三(复胡子继书》盛称绩溪胡氏之礼学与服膺之情,以周撰次<礼书通故》,胡、杨《正义》是其重要参考书。以周深研有年,遂能析其利弊。《复胡子继书》云:“研六所著之篇体例既善,疏解亦精。杨氏所补,浅陋太甚。……研六之书所见有异于郑,或补之、或正之,未尝与郑为难。杨氏则爱今薄古,罗列异说以与之敌,研六无是病也。研六之书荟萃群言,折衷一是。虽或胪陈异说,亦分正备。杨氏则淆称杂引,胸无主见,上节录甲说,下节录乙说,甲乙两说本不相蒙,遂使上下经文脉络断,研六无是病也,研六所著书虽未完而全经大侣了然胸中,同此一说,此详彼略,视绎义之重轻而先后之。杨氏则随见随录,全无权衡,甚且研六所著之篇云‘说详某篇某语下’,屡检杨氏所补,竟有不判析一字,是微降昧其师教,直未卒读师书也。”斥责杨氏之陋,其舌,以周弟子曹元弼有志于《礼经纂疏》,虽未完成,固承乃师之意也。
章太炎云:“先师德清俞君及定海黄以周元同与先生(孙诒让)三皆治朴学,承休宁戴氏之术。”((太炎文录》卷二《瑞安孙先生伤辞》)可见以周礼学与戴学之渊源。
四、训诂举大义
清儒治经所以超越前儒,在以声音训诂贯穿经文。但以周之经学又非俗儒之拘守章句、破碎大道。而在能够创通大义。
以周论汉儒注经体例云:“汉儒注经各守义例,‘故训”传说’体裁不同。读《艺文志》犹可考见。故训者,疏通其文义也。传说者,征引其事实也。故训之体,取法《尔雅》;传说之体,取法《春秋》。”rq认为<毛诗故训传圹以故冠传’’,乃“故训”体之代表。而齐、鲁、韩诸家“故与传画分两书”,多采杂说,虽举大义,或乖本指,东汉通儒惩其流弊,遂讲求训诂,注经或名“注”,或称“解诂”,实可溯源毛诗。又云:“凡解经之书,自古分二例,一宗故训,一论大义。宗故训者,其说必精,而拘者为之,则疑滞章句,破碎大道;论大义者,其趣必博,而荡者谓之,则离经空谈,违失本真。博其趣如《孝经》、精其说如《尔雅》,解经乃无流弊。”(0以周以为《孝经》(论语》皆属古“总经类”,皆为解经之书,尤以《孝经》为群经义理之总会。欲精其说,舍训诂不能为;欲创大义,又非博通不能办。合《尔雅》《孝经》之长,可得古学之法。故以周治经,虽宗汉师故训,重视家法的辨析,亦兼采近儒新解,更博稽史志以为疏通之证,而一以群经本文为断。
以周《礼书通故,叙目》表明治经取向:“夫西京之初,经分数家。东京以来,家分数说。一严其守,愈守愈精;一求其通,愈通愈密。诸博士,其守之精者也;戴、许二书,其通者也。郑所注书,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其密者也。”(册六,页2721—2722)专精易导致固陋,此汉博士之弊端。故以周于精严之外更求博通之道。其称郑玄之学为“密”,乃兼具精、通之谓。
以周撰有《十翼后录》二十四卷、《周易故训0订》一卷、<周易注疏剩本》一卷。《周易故训订》乃以周少作《十翼后录》之修订,《周易注疏剩本》变化体例,是晚年对《周易故训订》的改编。简约而更精湛。《周易故训订》前有咸丰乙卯自序。时以周二十八岁。序文云:“学者必广搜古注,互证得失,务求其是。若夫舍古求是,讵有独是。然学必求古。而古亦未必其尽是。古人《易》注充栋,多至千百家,即周之所旁搜而得见者亦不下四百余家。……愿学者执是而从,毋矫异,毋阿同,斯为善求古、善求是也已。”可见以周为学不同于吴派惠氏之泥古,而以实事求是为宗旨。
《故训订》考订文字,以陆氏《释文》、李氏《集解》所引旧义为据,证以《说文》《广雅》等。如遇异解,则备录之,而不轻改。其诠释兼采汉宋之说,不偏主义理与象数。检视其书,引说由汉魏至明清近百余家。然以周于旧说并非无所去取。汉儒之卦气、爻辰、纳甲、飞伏、世应说,宋之先天太极说等,绝不羼人。这方面比惠栋、张惠言据守汉学、时见拘泥多所不同。
《汉书,儒林传》有“训故举大谊”之语。实是以周学风之最佳描述。黄家岱据父之口说整理《尚书讲义》,自序开头便称:“读书观大意。谓能提纲挈领,深知大义之所在也。”
五、《礼书通故》所见以周之学风
以周《礼书通故》之撰,根柢仍在训诂小学。以周平素治学,似亦远承戴震由字通经之训。<丧礼通故》谓:“训诂不明,有害礼意。”(册二,页437)
清儒长处在声韵训诂,为后世诟病者亦在此,以周多有先见。《六书通故》云:“郑注参用今古文,无非取其当文易晓而已,古文多假借,今文每以正字易之,正字易晓,故注从今文;其经典相承之假借亦易晓者,故注兼从古文。视示分正俗。视字正易晓,登升皆假借,升行久,亦易晓故也。近之治汉学者。字不分正借。动以难晓字易之,此大惑矣。”(册四,页1698—1699)郑氏为通经义,于古今文必辗转通之。清学末流,好用怪字,虽自名郑学,实非郑意。此清学之流弊。《六书通故》又云:“考孳乳之字有从古文本字者,……《说文》并载其字。若从古文假借字以为声者,……初不取其本义,于借义明者既别著之,其借义失者不复著录,故《说文》有云从某声而无其篆,皆假借久而失其本义者也。……《说文叙)所谓载疑阙疑者,阙此类也。……必强说之,适以滋惑,此许书之慎也。”’(册四,页1703—1704)观此方知治学贵能贯通群书,创通条例,而不在就一事一证而轻立新义。《儆季文钞》卷三《答吴孟飞书》论清代《易》学流弊云:“经学之盛推乾嘉时,而说(易》之坏亦于斯为烈。……近时讲学之通病只求解于一章一句,未尝融会全经,说《易》更谬。”《礼书通故》博辨众说,但不武断。《丧祭通故》斥“王(引之)好改经文以就己见,……难信。”(册二,页578),《丧服通故》论“丧服冠受升数”,详辨诸家之说,末云“凡疑义无确证者,不如从旧为安”(册一,页403)。《宗庙礼通故》论庙制,称刘敞改经强说,“尤为无忌惮者”(册二,页725—726)。皆可为考据学之针砭。
<通故》结撰不易,成书后又经数次改订,可见精益求精之心。对于《礼记,王制》的成书时代,众说纷纭,《王制》孔疏引卢植云:“汉孝文皇帝令博士诸生作此<王制》之书。”黄式三《儆居集。经说一,王制封国说》本之云:“贾谊已死,文帝始行其言,犹虑诸国不信法,作《王制》一书以谕之。”以周不从父说。遵郑义。孔疏引郑玄《驳五经异义》云:“《周礼》是周公之制,《王制》是孔子后大贤所记先王之事。”引《郑志》答临硕云:“孟子当赧王之际,《王制》之作,复在其后。”《职官礼通故》云:“《王制》作于六国之时。非汉博士作矣。卢氏之说本于《史,封禅书》,后人多宗其说。但考《封禅书》本文曰:‘文帝召鲁人公孙臣,拜为博士,与诸生草改历服色事,明年,使博士诸生刺《六经》作《王制》,谋议巡狩封禅事。’据《史》所言,博士之所作者为改历服色之书,本不名《王制》,而其所作<王制》则谋议巡狩封禅事,故《史》于《封禅书》载之,《汉书》亦于《郊祀志》言之。今《礼记,王制》所记。于改历服色既未之及,即篇内亦述《虞书》巡狩之文,而于帝王之封禅制度绝无一言,则《礼记》之《王制》必非汉博士作明矣。”(册四,页1406—1497)显驳其父。以周日后撰《礼说》,于《田制异同》篇又申此义。可见以周为学之不苟同于先人。
以周之学术渊源略明,则可略言其在清代思想史之地位。清学重考核之风开自顾亭林、黄梨洲。亭林倡“经学即理学”,开辟一代学风。乾嘉时清学极盛,其弊随之,为史学之衰颓、经世思想之匱乏及心性义理之不修。其间虽有戴震、程瑶田、凌廷堪、焦循诸人稍能讨论心性、创发义理,终至消歇。至常州今文之学起,学者知陈古刺今,傅古经以时政,然亦拘守家法不能解,如张皋文之《易》、凌曙之《公羊》、戴望之《论语》等。其后,求博通经传且能创发大义者绝鲜,然学者惩汉、宋学之流弊,已知研求会通之术。陈兰甫《汉儒通义》、《东塾读书记》刺取古人说经之语比对牵合,未能融通无间。曾国藩服膺杜佑、马端临之学,又惩汉宋学门户之流弊,深知博通之道在典章制度,奉秦蕙田《五礼通考》为熄汉宋、起人心之圭臬,影响至巨。
黄式三、以周父子承浙东史学之正传,恭法程、朱,近尊黄、万。于史学中渗入儒家理想。式三所长在心性义理、史法讨论。精治《文献通考》,撰次《周季编略》,而以周所长在于礼学考证,其兼通子、史亦多任书局校雠之役、《杂著》中《史说略》乃校读王鸣盛《十七史商榷》、钱大昕《廿二史考异》之札记,杂考制度,罕有通论,其史法稍逊乃父。然以周之学与其父最大差异在于以周心中存有考证古礼、发明经义之大关怀。知考古礼,立论不免多回护古经,重制度过于人情,重古代胜于后世。故论博通,以周似不如式三。论精醇,式三则略逊以周。而二人皆能纠汉宋之偏。折衷以崇礼,以礼学融合心性义理与经义考证。清中期以来渐盛之崇礼思想至黄氏父子而得一提升和总结。
参考文献:
[1]本文所引《礼书通故》,依王文锦整理本,中华书局2007年版。
[2]《儆李文钞》卷一,《德性问学说》,清光绪二十年 江阴南菁讲舍刊《儆季杂著》本。
[3]《续碑传集》卷七十五,《中书衔处州府学教授黄先生墓志铭》。
[4]《史说略》卷二,《读汉艺文志一》,《儆季杂著》本。
[5]《史说略》卷二,《读汉艺文志三》。
责任编辑: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