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社会历史和思想文化的反映。从“诗”入手,我们可以看到一定的文化现象。本文拟就王阳明的“诗”与“悟”进行探析,采取“诗学范式”[1]的方法,谈“诗”论“悟”、从“诗”看“悟”、以“诗”证“悟”,认为:王阳明的“诗”是生命成长之“诗”,王阳明的“悟”是境界自由之“悟”。王阳明的“诗”与“悟”关系密切,互为体用、道器合一,“诗”是“悟”的意象表徵,“悟”是“诗”的精神之魂,“诗”体现了“悟”的自由境界,“悟”表现了“诗”的成长过程,“诗”与“悟”浑然一体、形神互动,诗魂道心相通,集中彰显了王阳明的心学思想和其“知行合一”的体用功夫。
一、王阳明的“诗”:生命成长之“诗”
“诗”是现实人生体验的真感表达,带有浓厚的人生感悟、审美情趣和思想认识等精神色彩,体现了诗人成长的心路历程和内心修为,具有社会性、历史性和思想性的特质。王阳明一生赋诗六百余首,其中居夷诗有132首,居越诗120首,赴谪诗55首[2]。他的“诗”是社会历史、个人生活和本人思想的综合反映和写照,是其生命成长之“诗”。
王阳明从小就天姿聪慧,才思敏捷,思想活跃。据《王阳明年谱》(以下简称《年谱》)记载,其十一岁就能诗赋,显露了诗人的才华。《年谱》记载:
十有八年壬演,先生十一岁,寓京师。龙山公迎养竹轩翁,因携先生如京师,先生年才十一。翁过金山寺,与客酒酣,拟赋诗,未成。先生从傍赋曰:“金山一点大如掌,打破维杨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萧吹彻洞龙眠。”客大惊异。复命赋蔽月山房诗,先生随口应曰:“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王阳明年龄虽小,但志向远大,敢于作诗,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其《金山诗》和《蔽月山房诗》极富灵气,表现了诗人的诗性的情趣和审美,同时萌含着“心体广大,能含万物”的心学气象,是其天性的一大展现。[3]这是诗人生命成长幼年时代爆发出的精神火光,也是王阳明“诗”成长中的第一个阶段。
王阳明的“诗”是生命成长中的“诗”,它是不断变化和发展的,并随着生命的成长过程而不断升华的。据《年谱》载:
二十年有二年丙午,先生十五岁,寓京师。先生出游居庸三关,即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询诸夷种落,悉闻备御策;逐胡儿骑射,胡人不敢犯。”经月始返。一日,梦谒伏波将军庙,赋诗曰:“卷甲归来马伏波,早年兵法鬃毛皤;云埋铜柱雷轰折,六字题文尚不磨”。
十年丁已,先生二十六岁,寓京师。是年先生学兵法。当时边报甚急,朝廷推举将才,莫不遑遽;先生念武举之设,仅得骑射搏击之士,而不能收韬略统驭之才。于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书,莫不精究。每寓宾宴,尝聚果核列阵势为戏。
从上可以看出,王阳明胸有大志,自强不息,所具有的“尚武精神”、“文韬武略”和“致世之功”。其《梦谒伏波将军庙诗》显露了其男儿大丈夫志在“经略四方”的行迹。同时,“经略四方之志”是其立志做圣人的具体实践。此时的“诗”积极向上、思想活泼,带有经世致用的思想倾向,充满着意气风发的向上精神,具有一种“狂妄”气象。“诗”彰显其既“读书学圣贤耳”(《年谱》)的“圣人之志”,又表明其又有统领“千军万马”、“心中自有战场”的雄才大志和军事韬略。可见,此阶段之“诗”是其年轻气盛和血气方刚的生命形象之展现。
王阳明的生命成长,并非一帆风顺,也是经历人生坎坷和思想变迁而波澜起伏的。由于人生的境遇和自我的历练,其思想也处于飘摇之中,游离于格物之学、辞章之学、兵法之事、养生之术和释仙之道中,其“诗”也因变而有,为感而发。有诗为证,《山中立秋日偶书》:
风吹禅声乱,林卧惊新秋。山池静澄碧,暑气亦已收。青峰出白云,突兀成琼楼。坦荡坐溪石,对之心悠悠。倏忽无定态,变化不可求。浩然发长啸,忽起双白鸥。
依据《年谱》记载,尤其在越期间其“诗”更加体现了其生命成长的过程。
孝宗弘治元年戊申,先生十七岁,在越。七月亲迎夫人诸氏于洪都。外舅诸公养和为江西布政司参议,先生就官署委禽。合卺之日,偶闲行入铁柱宫,遇道士跌坐一榻,即而叩之,因闻养生之说,遂相与对坐忘归。诸公遣人追之,次早始还。官署中蓄纸数箧,先生日取学书;比归,数箧皆空,书法大进。先生尝示学者曰:“吾始学书,对模古贴,止得字形,后举笔不轻落纸,凝思静虑,拟形于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后读明道先生书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既非要字好,又何学也?乃知古人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后与学者论格物,多举此为证。
由上可见,年仅十七岁的王阳明,就十分关心修身养性之道并为之痴迷,浸淫其中,居然“合卺之日”,尽能“坐忘归”,已然没有了年轻气盛和血气方刚的稚气,一副老气横秋、虔诚修学的形象跃然于纸上。此时的王阳明,为修炼心性,也时常学习书法,在学习书法的同时,深深地领悟到“随时随事只在心上学”,“此心精明”的“心学”道理,这是其心学思想的初步萌芽。王阳明的天性中所萌含的心学气象的种子,在生命成长之中象雨后春笋一样开始生根发芽了。但是,随着王阳明的生命成长,其思想也不断变迁、变幻,处于飘摇之中。
五年壬子,先生二十一岁,在越。……是年为宋儒格物之学。先生始侍龙山公于京师,遍求考亭遗书读之,一日思先儒谓“众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深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圣贤有分,乃随世就辞章之学。
十一年戊午,先生二十七岁,寓京师。是年谈养生。先生自念辞章艺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心持惶惑。一日,读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为读书之本;循渍序致精,为读书之法。”乃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至精,宜无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始若判而为二也。沉郁既久,旧疾复作,益委圣贤有分。偶闻道士谈养生,遂有遗世入山之意。
由“格物之学”转入“辞章之学”,继而有“遗世入山之意”,说明了王阳明的思想处于彷徨、迷离和迷惑之中,虽然从小就有立志做圣人的“心”和“志向”,但在现世的生活世界之中,思想世界也随生活世界而变迁,生命世界也展现出多维度的价值取向。
《题四老围棋图》:“世外烟霞亦许时,至今风致后人思。却怀刘项当年事,不及山中一著棋。”
《李白祠二首》其一:“千古人豪去,空山尚有祠。竹深荒旧径,藓合失残碑。云雨罗文藻,溪泉系梦思。老僧殊未解,犹自索题诗。”其二:“谪仙楼隐地,千载尚高风。云散九峰雨,岩飞百丈虹。寺僧传旧事,词客吊遗踪。回首苍茫外,青山感慨中。”
其诗明显表现了此刻他的心情:“人生无常”,“风云变幻”,一切均在无限的感慨之中。
孔子说得好:“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未到而立之年的王阳明,其思想处于举棋不定的情态之中亦属于正常,而濒临而立之际的王阳明,是其思想的重要转折阶段。
十有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岁,在京师。八月,疏请告。是年先生渐悟仙、释二氏之非。……遂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即命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诸途,与语良合。众惊异,以为得道。久之悟曰:“此颠弄精神,非道也。”……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于孩提,此念可去,是断灭种性矣。”
可见,王阳明的认识视野和学思之路,日趋走上理性和成熟。
诗是对世界的“象”描述,所谓的直觉体验与意象展现。因此,生活世界中的人生境遇在诗中也有所反映。归越期间,王阳明写了大量诗篇,反映了他的生命成长。《游牛峰寺》四首云:
洞门春蔼蔽深松,飞登缠空转石峰。猛虎踞崖如出柙,断螭蟠顶讶悬钟。金城降阙应无处,翠壁丹书尚有踪。天下名区皆一到,此山殊不厌来重。
萦纡鸟道入云松,下数湖南百二峰。岩犬吠人时出树,山僧迎客自鸣钟。凌飚陟险真扶病,异日探奇是旧踪。欲扣灵观问丹诀,春风萝薜隔重重。
偶寻春寺入层峰,曾到浑疑是梦中。飞鸟去边悬栈道,冯夷宿处有幽宫。溪云晚渡千岩雨,海月凉飘万里风。夜拥苍崖卧丹洞,山中也自有王公。
一卧禅房隔岁心,五峰烟月听猿吟。飞湍映树悬苍玉。香粉吹香落细金。翠壁年多霜藓合,石床春尽雨花深。胜游过眼俱陈迹,珍重新题满竹林。
其诗表现了诗人内心世界对大自然美景的热爱,同时也表达了诗人逃逸世俗之事的空灵、飘逸、自在的心情。一种恬静,言情即无声的意境与意象闪烁于诗人的心性世界。此间诗,反映了王阳明生命成长的又一种境界,它无处不彰显着一派“禅在”的世界,正如其诗《夜雨山翁家偶书》曰:
山空秋夜静,月明松桧凉。沿溪步月色,溪影摇空苍。山翁隔水语,酒熟呼我尝。寒衣涉溪去,笑引开竹房。谦言值暮夜,盘餐百无将。露华明橘柚,摘献冰盘香。洗盏对酬酢,浩歌入苍茫。醉拂岩石卧,言归逐相忘。
表现了物象“动”与“静”错落交织的那中所谓的“空”境,即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动静一体的和谐境界。此诗极具“禅”味,与唐代诗人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蝉噪林越静,鸟鸣山更幽”有异曲同工之妙,且具有诗人的旨意象征与诗意的审美情趣,是王阳明思想领域中的又一次升华。
总之,王阳明用诗的符号、诗的话语,表达了其生命和思想的成长。王阳明之“诗”带有浓厚的中国文化意象,其“诗”蕴涵了生命成长之“思”、之“相”、之“意象”。
二、王阳明的“悟”:境界自由之“悟”
1.王阳明的“悟”之渐次。
(1)天性之“本悟”。王阳明本性本觉,心性自有潜存的心学种子。所以,其十一岁时所作金山诗和蔽月山房诗就极富灵气,一语惊人,充满着思想的火花,也因此他天性得到彰显,智慧通达,自然而然,本性具足,自性清净,可以谓之曰天性之“本悟”。
(2)静坐之“思悟”。据《年谱》记载:
一日,与同学生走长安街,遇一相士。异之曰:“吾为尔相,后须忆吾言:鬃拂领,其时入圣境;鬃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鬃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先生感其言,自后每对书辄静坐凝思,尝问塾师曰:“何为第一等事?”塾师曰:“惟读书登第耳。”先生凝曰:“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龙山公闻之,笑曰:“汝欲做圣贤耶!”
从上可见,王阳明在“何为第一等事”的问题上产生了思索,心中埋下了“入圣境”,“做圣贤”的“善因”、“善缘”。这是其思考人生道路和追求人生价值之所得,可以称之为“思悟”。由“本悟”到“思悟”是王阳明“悟”的层次上的一次飞跃,表明了其“悟”由天性之本悟转向了天理(理性)之思考。
(3)格物之“契悟”。《年谱》记载:
是年先生始慕圣学,先生以诸夫人归,舟至广信,谒娄一斋谅,语宋儒格物之学,谓“圣人必可学而至”,遂深契之。
契悟“圣人必可学而至”的道理,使之在做圣人的道路上,又找到了一条“学而至之”的路径。
(4)养生之“悔悟”。根据《年谱》记载,王阳明二十七岁在京师谈养生时,“自念章艺能不足以通道,求师友于天下又不数遇,心持惶惑”,“乃悔前日探讨虽博,而未尝循序以至精”,“又循其序,思得渐渍洽浃,然物理吾心始若判而为二也”,便认为“益委圣贤有分”,于是“偶闻道士谈养生,遂有遗世入山之意”。在谈论养生之道中,“悔悟”自己知识“博而不精”,继而又“循序渐进”但也无所得,表明了王阳明在领悟“圣人之学”和实践“圣人之路”上出现了暂时的曲折和逆境,思想出现了彷徨和迷离,这也是人生之路必须经遇的急流险滩和呈现的波澜起伏。然,小流终归之于大海,而有所成就。诚如黄宗羲所言:
先生之学,始泛滥于辞章,继而遍读考亭之书,循序格物,雇物理、吾心终判为二,无所得入。于是出入佛、老者久之。及至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忽悟格物致知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假外求。其学凡三变始得其门。[4]
(5)是非之“渐悟”。慧能曾言:“悟解不同,见有迟疾。”(《坛经·顿渐品第八》)王阳明的“悟”也是一个渐进过程,悟的境界不一,对宇宙世界的认识也不一。有诗可证,王阳明在主试山东时作《登泰山》:
我才不救时,匡扶志空大。置我有无间,缓急非所赖。孤坐万峰颠,嗒然遗下块。已矣复何求?至精谅斯在。淡泊非虚杳,洒脱无蒂芥。世人闻予言,不笑即吁怪;吾亦不强语,惟复笑相待。鲁叟不可作,此意聊自快。
道本无渐次,而“悟”有渐次。悟性不一,认识不一,认同也不一。所以,凡夫的“吁怪”也不足为怪。所谓,道不可说也。根据《年谱》记载:
十有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岁,在京师。八月,疏请告。是年先生渐悟仙、释二氏之非。……
明年,遂移疾钱塘西湖,复思用世。往来南屏、虎跑诸刹,有禅僧坐关三年,不语不视,先生喝之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什么?终日眼睁睁看什么?”僧惊起,即开示对语。先生问其家,对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对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爱亲本性谕之,僧涕泣谢。明日问之,僧也去也。
王阳明因“渐悟仙、释二氏之非”,而逐渐从仙、释的思想彷徨中解放出来,坚定了以“经世之学”成就做圣人的正途之路。因此,对于禅僧坐关则能以圣学“爱亲”的“仁爱”思想(孝悌观)和“爱亲之本性”的“性本善”思想(人性论)加以接引、开导和疏通,而使僧人回归到圣学世界中去与“仁”、“礼”的正“道”中来。可见,而立之年的王阳明思想更富有天理(理性),更加成熟和稳沉。并呈现出一种责任和社会担当。同时,圣学思想占据了他的思想世界和精神世界,在实际的“行”中能够辨别是非,以圣学的标准去指导实践,提倡圣人之学。所以,根据《年谱》记载:
十有八年乙丑,先生三十四岁,在京师。是年先生门人始进。学者溺于词章记诵,不复知有身心之学。先生首唱言之,使人先立必为圣人之志。闻者渐觉兴起,有愿执贽及门者。至是专志授徒讲学。然师友之道久废,咸目以为立异好名。惟甘泉湛先生若水,时为翰林庶吉士,一见定交,共以倡明圣学为事。
其《京师诗》,就更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并折射了其“悟”的心路历程。
其一,《寄舅》:“老舅近何如?心性老不改。世故恼情怀,光阴不相待。借问同辈中,乡邻几人在?从今且为乐,旧事当劳悔。”
其二,《赠阳伯》:“阳伯即伯阳,伯阳竟安在?大道即人心,万古未尝改。长生在求仁,金丹非外待。缪矣三十年,于今吾始悔!”
(6)龙场之“大悟”。王阳明在贵州龙场生活的三年时间,是他人生中最为重要的时刻。龙场“大悟”,是其思想飞升和境界自由的高峰,由此他创建了心学,提出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的思想,奠定了其在中国哲学史、思想史上的历史地位。《年谱》记载:
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岁,在贵阳。春,至龙场。先生始悟格物致知。……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语之者,不觉呼跃,从者皆惊。始知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乃以默记五经之言证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经臆说。
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岁,在贵阳。提学副使席书聘主贵阳书院。是年先生始论知行合一。
龙场大悟,是王阳明“悟道”的标志性环节,而真正的“道”是“吾性自足”的,诚如慧能听五祖弘忍讲《金刚经》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大悟“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坛经·行由品第一》)一样,王阳明已经悟到了“自性本自具足”,而“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的正理。从龙场大悟“悟格物致知之旨”到提出“知行合一”,王阳明之心学把理论和实践两个层面统一起来了,这是其心学的一大特色,具有深远的哲学意义和历史意义。
2.王阳明的“悟”之境界。慧能曾言:“自性无非、无痴、无乱,念念般若观照,常离法相,自由自在,纵横尽得,有何可立?自性自悟,顿悟顿修,亦无渐次,所以不立一切法。诸法寂
灭,有何次第?”(《坛经·顿渐品第八》)说明了“法”无次第,“顿悟顿修,亦无渐次”。然而,实践中“悟”有差别,是有大小、高低、深浅的。从王阳明的“本悟”、“思悟”、“契悟”、“悔悟”、“渐悟”、“大悟”来看,它本真意义上也是一个递推环节和生成序列,即由初级到高级、由简单到复杂、由肤浅到深刻、由感性到理性、由迷茫到自由、由量变到质变的复合过程。
龙场“大悟”,是王阳明的“真悟”,也是“自由”之悟。“真悟”是对宇宙世界、心性世界的体察、认知和觉悟,是对宇宙、生命本体的直觉感悟和把握,这是一种“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感觉体验和体悟。王阳明之“悟”是其心性“真悟”的显示,是其境界自由的展示和思想世界出现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真自由。龙场悟道之后,他开始了生命的“证悟”和实践,在实践中提出了“知行合一”和“致良知”的理论原则和修学之路,在他看来“天地万物为一体”、“吾心即宇宙”、“宇宙即吾心”、“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其生命境界也出现了真正的自由气象。有诗为证:
《龙刚漫兴》云:“投荒万里如炎州,却喜官卑得自由。心在夷居何有陋?身虽吏稳未忘忧。春山卉服时相问,雪寨蓝舆每独游。拟把犁锄从许子,谩将弦诵止言游。”
《春日花间偶集示门生》云:“闲来聊与二三子,单夹初成行暮春。改课讲题非我事,研几悟道是何人?阶前细草雨还碧,檐下小桃晴更新。坐起咏歌俱实学,豪厘须遣认教真。”
《夏日游阳明小洞天喜诸生偕集偶用唐韵》云:“古洞闲来日日游,山中宰相胜封侯。绝粮每自嗟尼父,愠见还时有仲田。云里高崖微入暑,石间寒溜已含秋。他年故国怀诸友,魂梦还须到水头。”
这些诗反映了王阳明心性自由、悄然自得、心境豁达的超越精神。这是其“悟”道后的自由之气象。
三、从王阳明的“诗”看王阳明的“悟”
“诗”是有血有肉的活东西,思想是“诗”的精神和灵魂。诗人的思想感悟和思想认识往往可以从“诗”中折射。清人沈复曾言:“画性宜静。诗性宜孤,即诗与画,必悟禅机,始臻超脱也。”[5]可见,“诗”与“悟”是关系甚密的。就王阳明的“诗”与“悟”而言,“诗”是“悟”的意象表徵,“悟”是“诗”的精神之魂,他用“诗”的话语表现了他自“悟”的境界自由。
1.“悟”因“思”而有,“诗”为“悟”而作。王阳明一生创作了六百多首诗,是他一生生活世界、思想世界、生命世界以及所处的自然世界和历史世界的客观记录。“诗”是观察生活世界、自然世界的产物,也是思考生命世界、生活世界和自然世界的产物。同时,“诗”也是他人生悲欢离合的艺术概括,是他智慧的结晶。王阳明不是普通诗人,而是怀有圣人深思的诗人。他的诗,表现出他深思和心悟的历程。
首先,“悟”因“思”而有。“悟”不是凭空之“悟”,而是有基础、有条件的,是“思”的量的积累到“悟”的质的突变。他从小立志做圣人,到龙场大悟,由思想的飞跃而产生了境界的自由,也是量变到质变的过程。这个过程充满矛盾困惑,并经历种种磨难而终得开悟,实现了他的人生大飞跃。凡圣看似距离遥远,实则一步之距,一念之差。王阳明之所以能成为圣贤,就在于在思索和“随缘进取”中迈过这一步,放下这一念,悟道而达到自由。可见,“思”是“悟”的前提和基础,“悟”是“思”的表现和结果。
其次,“诗”为“悟”而作。“诗”是“悟”的意象表征,“悟”是“诗”的精神之魂。“悟”是思想之悟,是形而上的,存在于精神世界、道德世界和观念世界之中,“诗”则是它在形而下的生活世界里的表现形式之一,故一定程度上的“诗”是为“悟”而作的,“诗”体现了“悟”。悟而圣,不悟则凡。何为悟?难言也。“诗”为“悟”而作,唯圣人能为之。从诗人的生命成长和其“诗”,可以窥见到他由凡而圣的成长历程。
2.“诗”境中的“悟”与“悟”境中的“诗”。“诗”是大彻大悟的闪光点,反映了“悟”的渐次,所谓悟的层次性。同时,“悟”也为“诗”注入了新的生命意义。龙场悟道,王阳明心性世界更为广大,“心性能含万法”,自然应运,收发自如,“悟”境之诗也更为自然。其作《始得东洞遂改为阳明小洞天》深刻体现了他的一颗平常心。诗曰:
古洞悶荒僻,虚设疑相待。披莱历风磴,移居快幽垲。营饮就岩窦,放榻依石垒,穹窒旋薰塞,夷坎仍洒扫。卷帙漫堆列,樽壶动光彩。夷居信何陋,恬谈意方在。岂不桑梓怀,素位聊无悔。
这首诗既美、含蓄又富有情趣,是作者真实生活的写照。它表现了作者平常心是道,心胸豁达、心性自然的自由精神。由其“诗”可以看到其“悟”归之于自然之境的心性状态。同时,在“吾心即是宇宙”的思想支配下,其“悟”境中的“诗”更是气象万千,彰显出“万物一体”、“自然一体”的精神意蕴,“悟”把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物相”表现于“诗”之“象”中。从《栖霞山》就可以窥见到王阳明悟道后的境界自由,具有跨越时空的限制特质。诗云:
宛宛南明水,回旋报此山。解鞍彝曲蹬,策杖到禅关。薄雾侵衣湿,孤云入座闲。少留心已寂,不信在乌蛮。
根据考证栖霞山[6]与南明河可能不在一地,但是悟道后的王阳明心性世界博大,宇宙万物一体,因此,他能把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宇宙万物,统摄到自我的心性世界中来,而使之能同时存在。又《夜泊江思湖忆元明》云:
扁舟泊近渔家晚,茅屋深环柳巷清。雷雨骤开江雾散,星河不动暮川平。梦回客枕人千里,月上春堤夜四更。欲寄愁心无过雁,披衣坐听野鸡鸣。
这一境界与唐代诗人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所言“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如出一辙,跨越时间和空间的束缚,使两物联为一体而自由畅达。又有《睡起写怀》云:
江日熙熙春睡醒,江云飞尽楚山青。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穹冥。道在险夷随地乐,心忘鱼鸟自流形。未须更觅义唐事,一曲沧浪系坏听。
可见,王阳明之“诗”是意象之“诗”与体察之“悟”的和谐统一。他的“诗”艺术地再现了诗人的思想世界、精神世界和丰富多彩的生活世界以及“悟”的世界。他的“诗”对现世和后世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深远的意义。清朝纪昀在编《四库全书王文成公全书总目提要》时,对王阳明的诗文有这样的评价:“诗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和自足传世也。”
综上所说,王阳明的“诗”之所以具有特殊和永恒的魅力,就在于其“悟”中之“诗”和“诗”中之“悟”,“诗”展示了他的思想、个性、精神。“诗”所描写人的思想行为、所处的环境和“悟”的感受,是其生活道路、思想倾向、心理素质、艺术修养和审美情趣的真实表达,它让人感到真实、自由和自然。从“诗”可以看到“悟”的次第和“悟”的境界,同时,“诗”与“悟”的结合,也是理论和实践的“知行合一”,“诗”与“悟”都是阳明心学的体用功夫。
【参考文献】
[1]陈寅恪的《元白诗笺证稿》一书采用以诗证史的方法,在研究元白诗等问题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标志着“以诗证史”的诗学研究新范式的成熟。本文受其启发,采取“诗学范式”,以“诗”证“悟”,或言以“诗”谈“悟”,从而揭示诗象与悟境的真实内理。
[2]《王阳明在龙场》,修文县地方志办公室编,第105页。
[3]古希腊思想家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诗学》中指出:“一般来说,诗的起源仿佛有两个原因,都是出于人的天性。”可见,诗是可以表现人的天性的。
[4]黄宗羲:《文成王阳明先生守仁》上册,《明儒学案》卷十,第181页,中华书局,1986年出版。
[5]沈复:《浮生六记》,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6月,第146页。
[6]史为乐等编撰《中国历史地名大词典》(下册,第2085页)指出:其一,栖霞山又名摄山、伞山。即今江苏南京市东北栖霞山。《南史·明僧绍传》:南齐明僧绍第庆符罢任,僧绍“遁还摄山,建栖霞寺而居之”。山以寺为名。其二,栖霞山在今山东单县东五里。平原中土山突起。《方舆纪要》卷32单县“大陵山”条下:栖霞山,“相传梁孝王尝游此”。其三,栖霞山亦名栖霞洞。在今广西桂林市东三里七星山。南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栖霞山在七星洞”。其四,栖霞山又名东山。在今贵州贵阳市东门外。《清统一志·贵阳府一》:栖霞山“在府城东五里。一名东山。翠□崔嵬,崤壁千仞。《名山胜概记》:山半有洞曰来仙”。略考明清之典籍,而无贵阳栖霞山之记载,仅有东山之说法或曰东山即栖霞山,故栖霞可能不在贵阳,或因诗而后有东山附会为栖霞之称呼,或因文人雅趣而改东山为栖霞,皆未可以知也。贵阳之东山,历来皆称东山,今仍称东山,应为沿袭历史习俗之旧称。今贵阳东山(栖霞山)与南明河地理位置尚有一段距离。故,“宛宛南明水,回旋报此山”仍具有跨越空间之感。关于栖霞山地名之考证,仅备一臆测,是为抛砖引玉之一说,还求同仁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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