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出生于公元32年。
这一年,在王莽的新朝被造反民众颠覆后出现的各路军阀的十年混战,正接近尾声。中国还剩下两个“皇帝”,已控制中原的汉光武帝刘秀,在益州建元“龙兴”的成家皇帝公孙述。夹在两大中间的,是陇右王隗嚣、河西大将军窦融。隗嚣已与公孙述结盟拒刘,因而窦融的向背,便是两帝争胜的关键。三年前,窦融已决策东向。据说“为融画策,使之专意事汉”的,即为班固之父班彪(注:班彪的事迹,见于《汉书》卷100叙传上,袁宏《后汉纪》卷5光武帝纪建武六年、卷13和帝纪永元四年,范晔《后汉书》卷40班彪列传上等。三者的陈述互有矛盾。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汉纪由刘攽任初稿,提及班彪有多处,大致依据范书本传,参照袁纪,但编年及文字,与二书或有不同。此处引文,见《通鉴》卷41汉纪33光武帝建武五年,而《汉书》叙传、袁纪均未提及此点所本;范书亦仅云“彪乃为融画策事汉”,而《通鉴》则改作“彪遂为融画策,使之专意事汉焉”。类似叙述文字不同,尚有其他例证,本文引用,但择信而征,不再逐点详考。)。到这年,刘秀进军陇右,与窦融会师,击败隗嚣,于是说:“人苦不知足,既平陇,复望蜀。”(注:前揭范书卷17岑彭传。传谓乃建武八年(32),光武帝敕岑彭书语。按,岑彭是明帝永远三年(60)表彰的“中兴功臣”,所谓云台二十八将之一,以后班固奉旨作功臣列传,或系范书所本。)
又过四年(36),公孙述亡。依然据守河西五郡的窦融岂能安稳?当年即光武帝建武十二年,窦氏全族和所有官属宾客,都奉诏入朝。其中就有从事班彪。五岁的班固也随入洛阳。
在西汉晚期,班彪的姑母被汉成帝选为婕妤,于是北方大牧主班家,顿成国戚。他的伯父班斿,得成帝赏识,命助刘向校书,并被授予向皇帝朗诵新校本的阔差,因而获赐宫廷藏书副本,又顿成文化贵族,“好古之士,自远方至,父党扬子云以下,莫不造门。”(注:前揭《汉书》叙传上。)班彪生得晚,但扬雄死时已十六岁,而且班婕妤仍在,有机会既听扬雄辈高论,又聆近世宫廷秘辛,当然还曾饱读家藏赐书。(注:班彪卒于光武帝建武三十年(54),年五十二,见前揭范书本传。据此推算,他当生于西汉平帝元始三年(3),王莽居摄元年(6)年四岁,新朝始建国元年(9)年七岁。天凤五年(18)扬雄卒,班彪仅十六岁。故《汉书》叙传称扬雄为“父党”,必为班彪自纪,指扬雄乃其父班稚一代人。班婕妤在成帝中失宠,此后终身陪伴婆母王政君。由《汉书》卷10成帝纪赞,谓“臣之姑充后宫为婕妤,父子昆弟侍帷幄,数为臣言”云云,可知班彪少年时还曾数见班婕妤,必于新朝中仍在世。又,叙传谓“家有赐书”,乃指班彪次伯父班斿所获成帝赐予的秘书。班斿卒后,由其子班嗣掌管,并决定是否借阅予人。)这对他以后续补《史记》,都有莫大影响。
新末大乱,班彪避难前往天水投奔隗嚣。他的选择并非盲目。隗嚣年青时受新朝国师公刘歆器重,被辟为“士”,是国师的属官,可知颇有学问,或许也曾造访班府,参与名流聚会。有一点是无疑的,就是公元25年隗嚣自称西州大将军,天水立即取代三辅的文化中心地位,吸引了大批名士前往任官入幕,宾客名单里就有班彪。(注:隗嚣于公元25年在天水自称西州上将军,以好士著名,原汉都三辅地区士大夫多奔附。然所任官属名职,袁宏光武帝纪建武元年,范书本传大同小异。唯《通鉴》汉纪32光武帝建武元年末所记,与袁、范书有较大差异,而称“安陵班彪之属为宾客”,尤为二书所无。当别有所本,今从之。)
较诸在西州参政的经学名家郑兴、申屠刚、杜林之流,宾客只是备顾问的角色。班彪等了四年,到隗嚣复汉七年(29),才蒙主子垂顾,要他谈谈历史废兴。班彪怀恋家族在故国的荣耀,声称“汉必复兴”。隗嚣怫然,说他知往不知来,“至于但见愚民习识刘氏姓号之故,而谓汉家复兴,疏矣;昔秦失其鹿,刘季逐而得之,时民复知汉乎?”(注:隗、班对话,前揭诸书均载,然《汉书》不言何年,范书同;袁纪置于建武六年(30);《通鉴》则系于建武五年四月,今从之。)
这次对话,显然冲击了班彪的信念,以为“狂狡之不息”,因为群雄都抱有隗嚣同样的心态,“乃著《王命论》以救时难”(注:此为《汉书》、袁纪语,《通鉴》则谓隗嚣称“秦失其鹿”云云,“彪乃为之著《王命论》以风切之。”)。这篇文章,古近学者引了又引,无论叹赏或者批判,无不在重述“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以及悖命必折寿伏诛之类詈骂之外,很少有人注意文内这样一段话:“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彰赤帝之符。”(注:按《王命论》,《汉书》、袁纪所载相同,范书仅述提要,《通鉴》则有删节。此据袁纪。)其意谓何?容后再析。
文章呈给陇右王,回应是拒绝。班彪不得不另投主子。他选择了也是前汉外戚世家的河西大将军窦融,时间即在他与隗嚣辩论的同一年。前述班彪任窦融从事,替窦融画策事汉。不过此事初见于五世纪初叶范晔的《后汉书》,这以前三百年里的史著,如班固的《汉书》叙传,袁宏《后汉纪》光武纪等,都没有提及窦融决定支持东帝刘秀,是班彪的建议。司马光《通鉴》,据范晔的班彪传,继言班彪在刘秀与公孙述决斗中,起了扭转双方态势的幕后机括作用,仍属有待证实的疑问。
也如前述,班固生于河西,至五岁方为汉臣班彪之子。有一点也很清楚,那就是隗嚣穷饿自杀,公孙述拒降被杀,窦融也因利用价值已尽而被迫举国迁洛,班彪并没有因著《王命论》,或者可能促使窦融附汉,而受汉廷重用。时人已指出光武帝心胸远不如他自认的汉高祖阔略。这个南阳土财主,帮派意识极浓,大者只信南阳宗族故旧,次者但用称帝前后效忠于己的功狗,而对曾拥兵自保或曾事二姓的臣僚,酬庸越厚,信用越薄。窦融便是显例(注:参看前揭范书卷23窦融列传,卷24马援列传。又袁纪、《通鉴》对于刘秀任人唯亲,好用权术,自称“吾治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实则以图谶为圣经,用人决事均依伪造的图谶“神道设教”等等,多有揭露和批评。)。光武帝闻知窦融在河西的文雅章奏,都出于从事班彪的手笔,他还能信用其人吗?所以班彪入汉,得皇帝召见,却初官司徒椽,一任徐令,便长期赋闲,到晚年又任望都长,一个二等县长,就在建武三十年(54)死了,实龄五十一岁。他的长子班固,次子班超,女儿班昭,都曾名垂青史。(注:参看前揭范书本传附子固传,又卷47班超传,卷84列女曹世叔妻(班昭)传。)
班彪三易其主,而以事汉终,达十八年,大半岁月在坐冷席,带来的意外好处,便是能够潜心研经讨史;由王充拜他为师,可知也曾收徒讲学。他的著述不多,除《王命论》外,尚存的只有一二篇奏事,以及为《后传》所作总叙性的《略论》(注:《汉书》叙传,未载班彪著《后传》事。事见前揭袁纪和帝纪永元四年,范书本传。但《略论》之名,见范书;袁纪仅称“略曰”,文字只引范书所录前半。)。
顾名思义,《后传》就是续写司马迁未及见的汉武帝太初以后的汉史,其实也对司马迁关于前汉史的帝纪列传,作了修补。班彪的目光,专注于从刘邦开国到王莽代汉的前汉兴亡过程。由于刘秀与公孙述争帝,特别借姓氏来宣扬自称汉帝的历史合法性,所谓“吾自继祖而兴,不称受命”(注:见光武帝致公孙述书,载清人严可均辑《全后汉文》卷2。《通鉴》汉纪34建武六年(30),曾节录光武帝此书驳公孙述“自陈符命”,称谓署曰“公孙皇帝”,可见当时刘秀仍承认公孙述是蜀帝。),班彪岂敢据实承认王莽建立的“新朝”?不过他对隗嚣,还说王莽曾“即真”,做过真皇帝,而《后传》的“略论”,又避谈此书的下限,一副欲语还休的窘相,透露他实际以为前朝至王莽代汉已亡。因而不论班彪有心或无意,他对《史记》汉史部分的修补续作,都开创了“断汉为书”的雏形。
(二)
历史编纂由一种形式变为另一种形式,中间总有过渡性论著。司马迁整合古典时代各类历史记录,发现不同形式之间,具有结构的内在联系,可以也应该通过扬长避短而交织互补,藉不同形式来分别凸显历史过程的时空连续性和人事差异性。那贯穿的主线,便是生态环境与人类活动的交互影响,怎样导引着往古来今的历史进程,也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由此司马迁实现了“成一家之言”的历史编纂学创造。人们可以追究《史记》五体的每体都早有范型,可以考证司马迁利用过的种种文献资源,可以批评太史公书的陈述矛盾乃至叙史谬误,却无法否认纪表书世家列传在《史记》中已构成了一种有机组合的全新历史编纂形式。
倘说《史记》的编纂形式有缺陷,就是这种形式着眼于“通古今之变”,难以映现自秦帝国为开端的中世纪王朝更迭运动(注:本师陈守实先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复旦大学历史系讲授“中国史学史”,首揭汉以后的断代王朝史,意义在于提供封建社会王朝更迭运动的历史实例。此说甚确。当年我继陈先生承乏中国史学史课程讲授,受此义启迪良多。可参看周予同主编、朱维铮修订《中国历史文选》上册《汉书》解题,见该书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初版,页147。)。这不能责难司马迁,因为他虽曾下了最大功夫探索秦楚汉八年三变的历史动因,结论却是“天道”有循环,而秦亡楚败汉兴的嬗变关键都在君臣将相的策略互动是否协调。造成这一认知失误的最大客观因素,就是到他著史的公元前二世纪初,开创“大一统”态势的王朝更迭运动,才有一轮,在司马迁时代还没有出现新一轮必不可免的整体态势。因而司马迁就史论史,将秦汉更迭归诸某种本可避免的人事因素,情有可原。
在司马迁以后,西汉帝国每况愈下。但历史考察特有的滞后性,使得西汉晚期作者辈出的现代史著,都因袭《史记》的编纂形式,而以续作司马迁书为满足。班彪亲历代汉而立的新朝,目睹成王败寇的刘秀击败群雄而变成唯一“天子”的全过程。他在晚年感到“世运未弘”(注:说见前揭范书本传班彪传后“论曰”。),退而探寻王莽代汉而昭示的前汉兴亡的历史秘密,不足为奇。足奇的是他备览从褚少孙到扬雄、刘歆等人的《史记》诸续作,认为“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注:同上引传文。)。就是说他仍把《史记》当作写历史的最高楷模。他对司马迁的最大不满,就是扬雄《法言》已说的,没有“同圣人之是非”(注:同上引传所录《略论》。按,今本《法言》,多次论及司马迁及其书,既称道《史记》是“实录”,“圣人将有取焉”;又批评司马迁“以多知为杂”,“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凡此均为班彪《略论》所本。以往史学史研究,讨论《史》《汉》关系,多不及此。)。既然他的志向在于补足司马迁未竟之业,眼睛又盯住司马迁所悖孔之子“义”(注:见前揭范书所载《略论》,其说即本上注所引《法言》。),同时对于刘秀“一姓再兴”后的统治现状感到失望,他在论前汉的必亡和为后汉继统合法性辩护的两难中间游移,最后实则“断汉为书”,却以续《史记》为名,自称“后篇”,人称“后传”,都可理解。
(三)
班彪死时,班固虚龄二十三岁,大约已在光武帝之子东平王刘苍的幕府供职。他照例辞职归里居丧。由他上东平王书来看,他将这个皇子比作周公,向这位当代周公推荐精通帝王治术的六人,顺便也显示自己有知人之明,可知此人的确“所学无常师”,预制可附会经传“大义”的多套对策,随时取用。(注:前揭范书班彪传附子固传,述班固出身,首谓“永平初,东平王苍,以至戚为骠骑将军辅政,开东阁延英雄,时固始弱冠,奏记说苍曰”,下引奏记全文,继谓“苍纳之;父彪卒,归乡里。”按此说时序可疑。班彪卒于光武帝建武三十年(54),此时班固即归里(右扶风安陵,在今陕西咸阳东北)服丧。越两年,建武中元二年(57)二月,光武死,明帝即位,同年四月,任命同母兄东平王刘苍为骠骑将军,位在三公上,开府;次年改元永平。这时班固丧期甫满,即被人告发“私改史记”,下狱;约于同年即永平元年(58)获赦。因而,班固如有向刘苍奏记事,只能在任兰台令史以后。但他的奏记,将刘苍比作周公,说应“为国得人,以宁本朝”,然后向刘苍推荐桓梁、晋冯、李育、郭基、王雍、殷肃“六子”,末盼刘苍“咨嗟下问”。这是可能的。前揭袁纪说他“好傅会权宠,以文自通”,范书本传后论,也对他的品格多有讥评,已初见于给刘苍的奏记。)
东汉仍行三年丧,孝子需为亡父服丧二十七月。这对班固未免漫长,幸而在居丧初,便发现了父著《后传》遗稿,以为“所续前史未详”,提笔就改,大悖孔子“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遗训,岂会不遭报应?不久,东汉发生开国以来的首轮君主易代,新即位的汉明帝标榜孝道,凡光武帝的制度一概不改,特别“好以耳目隐发为明”(注:前揭范书卷41钟离意传。)。这时见到有人上书告密,指控班固“私改史记”(注:据前揭袁纪和帝纪永元四年。按范书本传作“告固私改作国史”,不确,因两汉之际尚未建立修史制度,《史记》乃司马迁私撰,虽已受到普遍重视,却在东汉一代也没有列为“国史”。倒是作为泛称的“史记”,经过扬雄、刘歆等对司马迁书的称道,给时人以神秘感,似与光武帝迷信的“谶记”同类,才会引发汉明帝对这道告密信的高度关注。至于“国史”之名,当起于魏晋时,容别论。),正值皇帝刚处死了班固同郡一个“伪言图谶”的家伙,立即下诏将其逮捕抄家。多亏班超赶紧诣阙上书替兄长申辩。而明帝也颇知经史,见到班固的改稿,反而好奇,给他一个考验机会,召入宫廷校书,以兰台令史的身份,与几位学者共同写成颂扬光武帝发迹建国的《世祖本纪》;接着任命他为校书郎,撰成开国功臣及造反群雄的列传二十八篇。看来皇帝对班固的表现感到满意,“乃复使终成前所著书”(注:前揭袁纪、范书,均谓班固正式著《汉书》,自永平时。)。
这时已是汉明帝永平五年(62)或以后,也就是班固三十岁或以后。从此班固文名大噪。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班固的史才,得到汉明帝认可以后,在历史编纂学史上引发的如下悠久效应。
第一,由于汉明帝先后任命他为兰台令史、校书郎,负责编撰光武帝一代的本纪、列传,并受命典校秘书,入值东观,即宫廷藏书处,因此开了每轮君主更迭之后便任命史官在东观编撰前代史的先例。从此东汉王朝有了连续不断的官修本朝史,累积而成《东观汉纪》。
第二,也从班固开始,兰台令史和校书郎,由临时任命变成专职史官。只是校书郎俸四百石,兰台令史更是秩百石的微员,以后常以他官兼任史官,就统称“东观著作”。于是著作渐成史官专称。东晋南朝的史官,正职称著作郎,副职称著作佐郎,即由东汉为起点。
第三,班固获汉明帝特许,完成“断汉为书”的前汉兴亡史,并署名《汉书》。这又开了“隔代修史”的先例,被东汉以后各个大小王朝群起效尤,都要由朝廷组织专官或专门机构给“胜朝”编写一部始兴终亡的断代王朝史,并以前朝国号作为书名。
第四,班固是否首创“正统”概念?仍有疑问。然而他将其父对司马迁未能“依五经之法言”的批评,转化为政治谴责,说这名“史臣”(班固明知太史令非史臣,却称司马迁为西汉“六世史臣”,显然指其不忠于汉),竟将本朝帝业的肇建圣人、上承“尧运”的刘邦,“编于百王之末,厕于秦项之列”,并颠倒史实,将司马迁著史说成“熏胥以刑”之后才开始的(注:《汉书》叙传下。下列百篇叙:“呜呼史迁!薰胥以刑,幽而发愤,乃思用精,错综群言,古今是经,勒成一家,大略孔明。述司马迁传第三十三。”按,司马迁著史,始于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至天汉二年(前99),方因李陵案,下狱受腐刑。参看朱维铮《司马迁》,载前揭《十大史学家》。),这无非表明只有他班固真正懂得汉德,“膺当天之正统,受克让之归运”(注:班固《典引》,前揭范书本传。)。从这一点来看,他堪称中世纪自觉地以“正统”观念指导断代王朝史编纂的官方史学前驱。历代“胜朝史”,都以《汉书》为“正史”圭臬,可谓不忘本。
第五,班彪修改《史记》结构,取消世家,将本纪变成只写汉朝刘氏君主在位时期大事记的专用形式,已表露一种意向,就是“非刘氏而王”的政权,在先如陈胜、项羽,在后如王莽、刘玄、隗嚣、公孙述等,都属于“外不量力,内不知命”的所谓神器僭窃者。班固的《汉书》,不仅把班彪区别纪、传的形态固定化,而且大幅度调整司马迁十表八书的结构。表名未改,篇减为八。删除非汉四表,原合断汉为书。但增设《百官公卿表》,已证“汉承秦制”无法否定;又添《古今人表》,更可证班固裁量一切真假历史人物,完全依照东汉统治集团确立的道德名分作为尺度。书改称志,或因班固自署所著为《汉书》,避免篇名干犯总名。然而《汉书》十志,对《史记》八书的体系大加改造,正凸显班固与司马迁处理现行体制源流的认知分歧。司马迁自述:“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注:《史记》卷130太史公自序。)可知八书涵泳着司马迁“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底蕴。班固合律、历、礼、乐四书成二志,更天官为天文,易封禅为郊祀,改平准为食货,新增刑法、五行、地理、沟洫、艺文五志。分开看每志都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以致大半都成为如今各门专史的雏形,合而观之呢?只能说班固已经丧失司马迁(在某种程度上还有班彪)的历史通变认识,把十志的改作,当作论证现有权力结构具有历史合理性的著作,充满着辩护论气味。例如增写《五行志》,多达五篇,份量占十志四分之一强,内容则山崩石裂,鸡啼犬吠,变无巨细,都看作天降灾祥的征兆,虽是早期宗教史研究的重要资源,却表明班固迎合光武帝及明章二帝用图谶指导政治的所谓南面术,藉历史以谀君。不过,时移境迁,王朝更迭习以为常。人们但看编纂形式,以为同属纪传史,《史记》求通而难学,《汉书》断代而易仿,尤其新王朝通过编纂胜朝史来论证“革命”的历史合法性,已成惯例,于是历史官方史学都认《汉书》是“正史”的鼻祖,而班固的历史地位也水涨鸭子浮。这在中国史学史已是常识。
(四)
班固是东汉的第一代史官。他奉汉明帝特许而写的《汉书》,也可以称作中世纪中国的第一部官修“正史”。
因而,从唐初颜师古为之辩护,而南宋郑樵再度痛诋的班固是否剽窃父书的问题,迟至上个世纪仍属疑案,其实可以理解。
班固在服丧期间便改写班彪遗著,一如班彪续补司马迁书,也是私人修史。因此从东晋的袁宏到南宋的郑樵,用西汉中叶开始膨胀起来的“孝道”当作尺度,讥斥班固袭父书而没父名,顶多适用于班固出任帝国史官之前的那几年。然而,今本《汉书》,分明是汉明帝永平中到汉章帝建初中,由班固奉东汉君主旨意而写作的官修史书。虽然它仍由班固个人署名,虽然它的若干篇章表明袭用《后传》成稿,却不可说是剽窃班彪或司马迁的论著。理由呢?很简单,就是两汉经学家夹缠多年才在东汉初勉强趋同的“三纲六纪”教义所指示的,君为臣纲,既为人臣,便需“移孝作忠”,一切功劳归于君主才算尽忠。(注:参看《白虎通义》。关于此书的编撰,参看朱维铮著《中国经学史十讲》附录:中国经学史选读文献提要,6,《白虎通义》,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页266-268。班固奉诏整理汉章帝裁决的经义标准诠释,对他历史观的影响,由其后作《典引》可见。)《汉书》作为史官奉诏撰写的官书,性质已经变成代天子立言的著作,署班固之名也无非表示书有过错应该由他个人负责。对于专制君主来说,哪有什么版权观念?自秦至清,有几个皇帝或僭主,不将臣子代写的文字据为己有?班固任史官而成《汉书》,倘若在叙传等篇中突出亡父的创始功劳,而班彪死于明帝即位之前,如此怎能彰显明帝识拔“良史”的圣知?
这不是说班固的个人品格没有问题。袁宏批评他“好附会权宠,以文自通”,又与范晔都揭露他放纵诸子和家奴犯法作恶(注:见前揭袁纪卷13,范书本传。)。他同意班彪批评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然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而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则轻仁义、贱守节,愈矣!”(注:同上,范书本传赞,即袭用袁宏的评论。)可见他的行为和思想,即使依照中世纪的礼法,也是表里相悖的。
前面说过班彪追随窦融归汉。那以后,班、窦两个家族,结下不解之缘。两家本是同乡,而在窦融决策东向,被刘秀授凉州牧以后,班彪仍任从事,为窦融起草章奏文书。建武六年(30)窦融秉承刘秀意旨,致隗嚣书劝降,遭拒后又上疏请刘秀决定讨伐陇右的出兵日期:“帝深嘉美之,乃赐融以外属图,及太史公《五宗、外戚世家》、《魏其侯列传》”,并以长篇诏书,论证刘窦两家先祖早成至戚,勉励窦融再建匡扶刘氏奇功(注:见范书卷23窦融列传。按,外属图,当指西汉外戚世次的图表。司马迁的《外戚世家》和窦婴等传,记外戚诸家世次,均出于武帝太初间。此后诸续作,亦未见有绘制“外属图”的记载。此图或为刘秀称帝后命人所制。)。这是东汉初建,皇帝便附会《史记》以达现实政治目的之首次表达。这对班彪的深刻启发,由他在归汉后不受重用,把主要精力用于续补司马迁述汉史的帝纪列传,可窥一斑。
光武、明帝父子都对窦融家族既拉又打,通过联姻平息这个家族对军政权力丧失的不满,就是主要手段。窦融的对策是以柔对柔,越发表示谦恭,保存家族政治实力。当明帝末匈奴通过西域向东汉西疆进逼,皇帝就想起妹夫窦固自幼就随其父熟悉边事,命其率军西征,而窦固也立即想起父执班彪之子班超,召班超为假司马,使班超从此威震西域。(注:前揭范书卷47班超传。班超初为文吏,至汉明帝永平十六年(73),窦固以奉车都尉率汉军出天山击匈奴别部,召班超为假司马,即未经朝廷任命的奉车都尉属官司马。这是班超首次出征西域,可知他与其兄班固一样,都由窦氏家族提携,始得重用。)但明帝虽任班固著史,却如汉武帝对待司马相如、东方朔的先例,视作弄臣,终其一世,班固“位不过郎”(注:前揭袁纪卷13。按,班固初为兰台令史,秩仅百石,后迁校书郎,属于三署(五官中朗将、左、右中郎将)某一署。三署郎秩由比三百石至比六百石,校书郎秩不详,可能由年次累迁。故班固家贫,其弟班超须替人抄书养母。)。章帝即位,窦融的孙女由贵人晋位皇后,没两年皇太后马氏死了。摆脱养母控制的青年皇帝,专宠皇后,照例泽被后族。窦后之兄窦宪顿时权势大涨。班固也时来运转,证据就是建初四年(79),章帝召开著名的白虎观会议,统一五经诠释,“亲称制临决”,而代皇帝写成钦定标准经义的正是班固,其书即为在唐代仍题汉章帝撰的《白虎通义》(注:见14页注②。)。
班固时年三十八岁,已任校书郎近二十年,骤然跻身“名儒”行列,未免得陇望蜀。他原来崇拜司马相如、扬雄,这时以为相如临终前作赋建议汉武帝“封禅”,扬雄到晚年作文“剧秦美新”,都有缺陷,前者“靡而不典”,后者“典而不实”,唯他才能合二美而达极致,于是“作《典引》篇,述叙汉德”(注:同13页注⑤。按《典引》作于白虎观会议后,班固或以为奉诏成书,代天子立言,当有以表见。司马相如临终作赋,预颂汉武帝封禅成功,扬雄投阁不死,反被王莽封为大夫(前此扬雄历成、哀、平三世,均为校书郎,所谓三世不迁官),因作赋《剧秦美新》。班固批评二人颂帝文章均有缺陷,如本传云“盖自谓得其致焉”。此篇可看作《汉书》涵义的精髓陈述。)。《尚书》开篇不是《尧典》吗?他奉诏所作的《汉书》,不是强调“汉承尧后”,并且已写进当今皇帝裁决经义的《白虎通德论》吗?引者,续也。他上续《尧典》,岂非超相如而轶扬雄?于是,《汉书》的核心论点,即由高祖开国到光武中兴,“帝业”直接承袭唐尧,“盖以膺当天之正统,受克让之归运,蓄炎上之烈精,蕴孔佐之弘陈云尔”(注:司马迁尝谓汉得“天统”,乃指汉初“承敝易变,使民不倦”,抓住了天道的总束。班彪但言“王命”前定,不可以人力求得。班固谓汉朝(本朝),自唐尧以来就属于一脉相承之“正统”,开中世纪断代王朝史基调。炎上语指赤伏符,由《汉书》高祖纪便提及刘邦受“赤伏之符”,可知刘秀借此符称帝,必谓此符自刘邦起便秘密流传。孔佐,指纬书谓孔子受天降血书,“为汉制法”,而作《春秋》。),便由《典引》作了概括。
或许由于代天子立言,或许由于续作《尧典》而声名更噪,据说班固在受汉明帝诏以后,“研精积累二十余年”的《汉书》,也不胫而走,开始传播,“世甚重其书,学者靡不讽诵焉。”(注:袁纪、范书均有此语。)
《汉书》的扬雄传赞,对于扬雄自汉成帝时任郎,历哀、平二帝,“三世不徙官”,深表同情,而叙及扬雄入新朝官擢大夫,又绝口不提是在扬雄作《剧秦美新》一文献给王莽以后(注:《扬雄传》,乃《汉书》中第一长传(王莽传例外),几乎尽收扬雄赋,独遗《剧秦美新》一赋,如叙传不提父作《后传》,均可映现班固心态。)。这是否班固讳言学晚年扬雄的丑态呢?有一点似可作为佐证,即汉章帝元和三年(86),博士曹褒建议皇帝重订汉礼,“帝知诸儒拘孪,难与图始,朝廷礼宪,宜以时立”,特别向玄武司马班固咨询。章帝当然希望得到皇后家族代言人的支持,没想到班固的回应,却是“宜广集诸儒,共议得失”。皇帝生气了(注:见前揭范书卷30曹褒传。),班固随即以母丧去官。由此可知,班固作了《典引》,便官拜秩比千石的玄武司马,还有了政治发言权,便越发在朝廷派别争论中首鼠两端,结果终章帝世也不再起用。
(五)
章和二年(88)二月,才三十一岁的汉章帝死了,仅十岁的太子继立,即和帝,于是东汉首次出现太后临朝。年轻的窦太后,原是后宫弄权的能手,因而临朝数月,就开创了帝国历史未有的外戚专政局面。但秉政的太后胞兄窦宪,很快树敌满朝,被前朝权贵抓住把柄,逼迫太后绳之以法。正值附汉的南匈奴,愿助汉廷讨伐陷入饥乱的北匈奴,给窦宪提供了立功脱窘的机会,促使太后力排众议,决定发动对北匈奴的战争。
战争在次年(永元元年)夏天开始,窦宪以车骑将军挂帅,原定主帅耿秉改宪副手,而班固也复出了,担任中护军,即行营参谋长。
刚被鲜卑击败的北匈奴,怎经得起以南匈奴、鲜卑、羌胡为前驱的汉军打击?耿秉是久防匈奴的宿将,一战便大破北匈奴。窦宪、耿秉一路北追,直登塞北三千里的燕然山(今杭爱山)。这可是足以媲美当年霍去病破匈奴而追至狼居胥山的功业,该由班固显身手了。他当即写出华丽典雅的《燕然山铭》,歌颂“有汉元舅”窦宪建立了奇勋,“光祖宗之玄灵”,“振大汉之天声”,刻石立于山顶(注:其事其铭均载前揭范书窦宪传。)。既然窦宪功盖卫、霍,奏凯归朝,还能不做位极人臣的大将军吗?
班固还是中护军,但大将军的椽属,权势自非昔比。永元二年(90),班固作为汉廷“大使”,出塞迎接愿入朝归顺的北单于,便以大将军中护军“行中郎将”,可知他已位同于朝臣的比二千石(注:此事见于范书窦宪传,而本传未言班固“行中郎将”。据司马彪《续汉书》百官志二,东汉宫廷宿卫有五中郎将,秩均比二千石,位次九卿。班固本职大将军中护军,非朝臣,而出使匈奴,以朝廷命官身份,即“行中郎将”,可知这个中护军,地位与中郎将相等。)。尤其他为窦宪“典文章”(注:“宪既平匈奴,威名大盛,以耿夔、任尚等为爪牙,邓叠、郭璜为心腹,班固、傅毅之徒,皆置幕府,以典文章。”见前揭范书窦宪传。),主持起草用大将军名义刊布的朝廷文件,那权力岂是位列二千石的九卿之类高官可比。
当窦太后初窦宪掌机密,崔骃就致书告诫他牢记历史教训,说是“生而富者骄,生而贵者傲”,西汉外戚二十家,“保族全身四人而已”,而骄横被杀的后族中间,就有窦氏先祖窦婴。崔骃是班固同学,很赏识他的章帝曾嘲笑窦宪:“公爱班固而忽崔骃,此叶公之好龙也。”(注:前揭范书卷52崔骃列传。)这话可谓不幸而言中,窦宪对崔骃始终敬而远之,最后将他遣出幕府,而对善颂善祷的班固则宠信不衰。
对于外戚专权的最大威胁,在于小皇帝会长大。和帝原非窦太后亲子,五岁成为皇后养子并立为太子,其生母小梁贵人就被皇后逼死。他十三岁已行冠礼,但太后一党仍然阻遏他亲接朝臣,身傍只有宦官。有名中常侍郑众,职掌安排小皇帝游乐,既亲幸又不遭忌。正是此人向皇帝献策发动政变除掉窦宪,参与密谋的还有被废的太子却与皇帝一起读书的清河王刘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两名青少年谋杀部署模仿的“故事”,竟出自班固《汉书》已成的列传,主要是《外戚传》和窦婴等传(注:此事袁纪所述略,范书卷55章帝八王列传之清河孝王庆所记校详。)。据说郑众工于心机,计划保密极严。永元四年(92)夏末,十四岁的和帝突然现身指挥禁卫军发难,将窦宪家族及党羽一网打尽(注:汉和帝与郑众策划的这场政变,是东汉首次外戚专政的结束,也是首次宦官擅权的开端,其后诸书均有记述,以《通鉴》汉纪和帝永元四年(92)六月所述最为清晰。),而郑众擢升总管宫廷事务的大长秋,“中官用权,自众始焉。”(注:前揭范书卷78宦者列传郑众传。)这又开了东汉宦官专权的先例。
班固呢?自然不免墙倒众人推,先被免职,继被下狱。“初,固不教儿子,儿子负固势,不遵法度,吏民苦之。洛阳令种兢尝出,固奴干车,诃,奴醉骂辱兢。兢大怒,畏宪,不敢发,心衔之。及宪宾客皆被系,兢因此捕系固,遂死狱中,诏谴责兢,而主者抵罪。”(注:前揭袁纪卷13,文字据中华书局2002年版张烈点校《两汉纪》本。)这时班固六十二岁。
班固死了,留下了一宗疑案,是《汉书》写完没有?
照例有二说。一种说法,依据袁宏《后汉纪》和帝永平四年纪、范晔《后汉书》班彪列传附班固传,都曾说其书建初中已成,受当世推重,学者都相传颂。这话应说不假,前述和帝兄弟曾参照《外戚传》等策划政变可证。
但袁、范二书,也都曾留下异说,可证《汉书》在班固死时尚未完成,并都说未完成的篇章,是八表和《天文志》。
不妨照录范书班昭传的两则记载。其一,“兄固著《汉书》,其八表及《天文志》未及竟而卒,和帝诏昭,就东观藏书阁,踵而成之。”其二,“及邓太后临朝,与闻政事,……时《汉书》始出,多未能通者,同郡马融伏于阁下,从昭受读;后又诏融兄续,继昭成之。”(注:前揭范书卷84列女曹世叔妻传。)不过,据袁宏说,《汉书》所缺七表和《天文志》,“有录无书,续尽踵而成之。”(注:前揭袁纪卷19顺帝永和五年(140)。按范书卷24马援列传附兄子严传,谓马续、马融均为马严子,但谓马续“博观群籍,善《九章算术》,顺帝时为护羌校尉,迁度辽将军”。未言续《汉书》事。又同书卷60马融传,亦不载马融受班昭讲诵《汉书》。)后来,《史通》的作者刘知几,认为《汉书》有缺篇,却似乎在由谁继作问题上,摇摆于袁、范之间,因此既说班固死后,“其妹曹大家,博学能属文,奉诏校叙,又选高才郎马融等十人,从大家受读”,派给班昭的角色,是整理和传授,并增添受读者十人的细节;又说“其八表《天文志》,犹未克成,多是待诏马续所作”,用疑词将继作功劳主要归于马续。(注:《史通》外篇二古今正史。)
这宗疑案,到上世纪仍有争论。大概地说,《汉书》在班固生前,本纪、列传和十志的大部分,应已完成,并有单篇抄本在上层社会里流传,当属事实。制表非文士所长,大概除《古今人表》用主观尺度给历史人物分等定级或出班固之手,另外七表(袁宏不称八表),也许仅存提要。今本《天文志》,大半篇幅节录司马迁的《天官书》,却将后者论天人古今之变的段落删光,仅突显占星术记录,而所续部分也集中于占星记录,且非常简单,可推知当为马续继作,也有司马彪《续汉书》天文志序的片语可资旁证。(注:《续汉书》天文志上:“孝明帝使班固叙《汉书》,而马续述《天文志》。”按此语含混,如司马彪意谓马续已在明帝时奉旨述《天文志》,则大误。因其父马严,其时与班固同著作东观。马严七子,续字季则,当为第四子,其时或尚未出生;否则曾与班固同时修史,在永平五年(62),至少年逾弱冠,而至顺帝(126年改元)出任军职,已逾八十矣,岂有此理?姑以存疑。)其实,纪传也不全是班固改写。清代学者一再对勘《史记》《汉书》,都已指出《史记》已有诸篇,《汉书》主要作文字增删,新补材料很少,而《史记》所无,也有多篇直抄班彪《后传》,除元后传等连赞语都用“司徒椽班彪曰”,元、成二纪“赞曰”,一望可知是班固改父论为己作。还有没有别篇如此?难说。比如王莽传,有多处叙史就分明是亲见亲闻的口吻,当然不可能是东汉开国后才出生的班固所写。因而,我们不赞成对班固作诛心之论,所谓窃盗父书云云,但也不可陷入辩护论,把《汉书》看作班固生前已具完型的断代王朝史楷模。
班固还是《东观汉纪》的作俑者。这部由东汉历代史官接踵写成的东汉史,有纪有传,在唐以前与《史记》《汉》并称“三史”,但已亡佚。只能在此一提,希望有人认真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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