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序论: 从生态学的角度看『中庸』的理由
生态学的挑战,已经唤起了对过去经典的重新解释和生活态度的广泛反省。在东亚思想和古代经典里面已经有了这种现象。『中庸』的主题是中庸之道;这已经深深扎根在东亚人民生活哲学的中心里面。但是现在有必要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中庸』。这是因为『中庸』一开始就对万物的化育和生态世界的保存赋予人很大的责任。此外,『中庸』一直强调生成万物的天地之德、万物的相互关系与理想状态,个别事物尽力实现其本性,人与天地成为三才以及人对自然界的义务等。『中庸』决没有将人放在对自然的支配者或者掳掠者的位置。当然,『中庸』里面没有我们今天所拥有的对生态学的关注和相关的积极对策。对于古代经典或者传统的哲学家来讲,今天我们所面临的深刻课题 - 生态学的问题是不存在的。既然没有问题,当然就不会有什么答案。即便如此,主张从生态学的观点来读『中庸』的理由,并不是因为受困于一切答案均在经书里的中世纪式的思考方式。如今你把『中庸』只看成一本书而不是经典,没有人会说你什么。不过即使脱离文脉,但能期待为有关我们的问题 - 如何克服生态危机来提供某种创意性思维之契机的有内涵的'茬子', 还是『中庸』提供的最为丰富1,而不是其它经典。
二、 中和 - 保存自然秩序与生育万物的道
"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中和的工夫达到极致的状态,与天地安定于自己位置和天地里的万物都成就自己的生活到底有何关联?朱熹对此解释说: "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2" 没有偏斜也不依赖他物的'中'是维持个体的天然性,'和'是在与对象的关系中没有过而不及的节制的态度;所以说,'中和'才是自然界里使一切维持各自天然性而又建立关系的其他存在好好得以生育的关键之所在3。据『中庸』思想来看,因着生态世界的破坏导致的一切恶,其实是人的欲望失去中节的结果。
三、天地之德与无私的理念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二,则其生物不测4。""(圣人之德)譬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5在『中庸』里,天地被描绘为完全的、以无私为本质的存在。这里的'不二'是指'诚',即真实无妄。正如心若分为两三个,就不能说是诚实一样6,天地之道也不会忽左忽右地来作用的意思。'不测'是'无量'7,"意为其力无穷"。即,是对不断持续产生万物之力量的形容。'无不持载'和'无不覆帱',是天地没有对万物的私心即无私性的意思。天地所施的恩德没有爱憎、美丑和亲疏之分。这些不是因为天地行得不好,而是因为人对爱憎、美丑和亲疏的判断有问题。就像荀子所说,这是属天之事,而不是由人来干涉的事情。
即使天地拥有伟大的德性,而"人犹有所憾焉"8 。人们对天地感到遗憾的是,由于认为天在覆帱 、承载、生成和养育方面有所偏袒,或者寒暑和吉凶未得正果。有时我们会经历夏天落霜或者不是时候的下雹之事,也知道随地方存在很多包括赋存资源和气候不同在内的生存条件之差异的事情。对此我们深感遗憾9。因此人们即使造化世界并不存在偏气,但仍然采取抑阴扶阳的心法。
可是天地的广大和无私,还是成为人类社会所追求的最高德性。其实『中庸』所形容的天地之德,原来是圣人(君王)理当拥有的德性或者是用于称颂古代帝王的誉词。不过这并未停留在帝王之德。正如儒家有过从帝王之学、领袖之学转为万人之学的过程一样,这种德性也成为一般人对自然当具备的态度的方针。事实上后来的学者强烈主张,应该从天的立场来对待万物。即,强调非从人的观点而'从天的观点来看人和万物'。这与今天有关生态世界的危机,和人对事物持有什么观点和态度的问题有很大关联。这是有关从同样的受造物的角度对待自然,还是从人是自然之主的角度来对待自然的问题。
四、至诚论与本性的完全体现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10『中庸章句』第22章里说,达到具有极度完全诚实性的人,不仅可以完全实现自己的本性,还越过他人和事物的本性实现,达到帮助天地化育万物的境界。在第1章里实现'中和'的人,在这22章里成为达到极度完全诚实的人,如此对主体的说明不同了,并且其果效也有显著的区别:不仅实现自己的本性,还实现他人与事物的本性,更进一步,达到帮助天地化育的地步。
在此,孔颖达将能实现自己的本性理解为"顺理而不失其位"11。而朱熹将此解释为,'能尽之者,谓知之无不明而处之无不当也12。但尽管将能体现本性理解为朱熹所说的,即所知道的没有不明了的,所行的没有不正确的;或许个人是能达到这个水平,不过能实现其他存在的本性,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今天生物学的发展,已经达到发现所有物种和个体的基因,并借此来确认每个个体和集体真面目的水平。应该说,基因地图已经完成相当一部分。那么能不能把实现其他事物本性的内容理解为,使蕴含在所有个体基因里的一切可能性都得以实现?实现别人的本性,就像在前面所说过的,意味着由父母具有理性实现自己的全部本性,那么其儿女就不会失足,也能发挥所有潜能。实现事物的本性,可以理解为使家里养的宠物不致非命而活得好好的,使盆花能按时开花吐露芬芳等事情。有的家庭连一样宠物都养不好,经常死于非命;作为礼物接受的兰花通常过不了几个月,就枯干而死。能够使与我有关联的一切事物所拥有的各自的生命得以实现,这就是所谓成就物性的意思。当然在这里也随着理性之功的程度不同,其效果波及的范围也会不同。
五、 赞助化育与三才论
达到至诚的人可以帮助天地的化育,这是什么意思?其实这不过是对实现事物本性的夸大解释。天地已经使万物自己来实现自己的本性。朱熹说:"人在天地之间,虽只是一理,然天人所为,各自有分,人做得底,却有天做不得底。如天能生物,而耕种必用人;水能润物,而灌溉必用人;火能熯物,而薪爨必用人。裁成辅相13,须是人做,非赞助而何14"朱熹引用的'裁成'和'辅相'是『周易』泰卦的象词里出现的用语。泰卦是象征天地相遇而化生万物的卦。看见天地化生万物的原理之后,领袖要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而这就是属于赞助天地化育的事情。 "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15"人只有到了赞助天地化育的境界,才可以与天地并立为三16。也就是说,照着自然人本身是不能与天地一起成为三才,唯有能帮助作为天地之工的化育之事才能成为三才。这就是'与天地参'的意思17。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论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18"前面讲到,极度诚实的人可以'赞'天地的化育,而在32章说可以'知'天地的化育。'知'在古卷经常被使用为'主宰'的意思,但若说由人来主宰天地的化育,似乎很不妥当,因此就理解为'知道'就可以了。不过只有知道天地化育的人,才能帮助天地的化育。完全实现我的本性可以连接到完全实现他人和事物的本性;这当然是因为我的本性与他人或者事物的本性都一样的缘故。只是我和他人及事物之间由于所受的形气不同,而导致差异。这一命题在这里照旧通用。 三才论在本质上就具有生态学的意义。因为唯有帮助天地的化育,人才能进到三才里面。所以说,三才论里的人不强调人对自然的优越性地位,而以强调人对万物化育的责任为核心。如果人对生态世界的破坏有责任的话,那么就不能成为三才之人。
六、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 - 生态世界的理想
"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19"在『中庸章句』第30章里,我们可以看到可称为生物世界理想的句子。这句话来源于孔子以尧舜为宗旨遵守文王武王的法令,上尊天时下效水土之理;因此为说圣人之德可与天地相比而说的。万物在天地之间一起生长而不相害,日月星辰运行和工作并不相悖20。'不相害'指如同天无不覆帱地无不持载一样,其中的一切万物都受共同的待遇。并且指在天地之间有宇宙的和谐,万物处于各自的位置而互不侵犯。'不相悖'是指四季依次运行,日月交替照明;寒冷与炎热,白昼与夜晚,相互循环;这似乎相违而其实不相悖。因此说,"并育不相害,并行不相悖"反映了自然生态界的天然之美。这美丽的自然生态又与大小德的功能和果效有联系。即,'不相害'和'不相悖'是小德的果效,好比川流;而'并育'和'并行'是大德的果效,属于极深的造化。川流意味着就像江川的流动一样脉络分明、流动不止;大德极深的造化意为着,敦厚其化,根本盛大而出无穷无尽21。这就像孔子在河边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话 ,孟子举过"源泉混混,不舍昼夜,盈料而后进,放乎四海22"的例子一样。 '天地位,万物育','赞天地之化育',还有'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23',这些话都反映出自然界天然状态的美丽,同时也指明好好保存这种生态圈美丽秩序的责任已经赋予给人的事实。还可以解释为希望但愿如此的一种心愿。因此借此来表明,确认人为万物之灵长24的目的,不在于光想证实人是单纯处于支配、征服和利用万物的优越地位的人,而是站在与天地同等的位置上,应该对万物负起责任也可以负其责任的存在。
七、仁义孝弟在生态学的转变
仁义孝弟的德性随着时代的变迁也在不断转变。在宇宙论特别盛行的汉朝是受阴阳论的影响。仁被理解为春生的阳气,义被理解为秋杀的阴气。宋朝理学关注的是人与万物之间的关系和责任,所以对仁义的规定有了改变。周敦颐在『通书』里说,"天以阳生万物,以阴成万物。生,仁也;成,义也。"这里,仁成为生万物的,义成为养万物的,可看出内容的变化。程颢将仁定义为'仁者与天地万物为一体25'。他借用医书里手脚的麻木状态为不仁的说法来解释仁。如果手脚麻木,尽管是我的身体但似乎又不是我的身体。同样,天地万物本来和我是一体的,不过因气不通,就当做不是我的,即当做身外之物或者对象物。如今仁并不只是人间社会的伦理德性,也作为将我和万物一体化的气的概念来转变。朱熹也说"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之所得以为心",用仁来说明天地万物的力量。朱熹将仁理解为对人与物的爱,是由此生成万物,因此联系到天地生成万物的功能。所以他说"盖仁之为道,乃天地生物之心, 即物而在26",就是说仁已经包含在一切万物里面。天地不断创造生命的力量就隐藏在万物里,万物是靠着这力量而活着。
有关孝弟的理解也被改变。张载认为,万物无一不以天地作为其父母的。万民和万物是与我是同气间,是从同一个父母出生的存在27(干称父 坤称母,...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既然天地为父母,对孝的规定也应该改变。因此他把『中庸』里有关"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的规定拉过来,将探究天地奇妙之功能 - 神规定为继人之志,将知化28天地之功即万物造化规定为述人之事。现在从肉体的父母转换为天地,那么父母的意旨就变为作为天地旨意的神,父母的事也变成作为天地之事的造化。孝的转变自然会带来祭的转变。不过对祭张载没做什么规定。但他主张,万物作为与我一样由天地父母秉承同一之气的存在,是我的同伴者29。如果说孝是继承天地的旨意和事业,那么理所当然祭便是热爱万物。这样,原本作为人伦秩序和德性的'弟',现在变成人与万物之间相互的德性。
八、 结论:有关生态学作为中节调和方针的礼教的必要性
如果说解决生态学的危机在邀请新道德的出现,那么无庸置疑,更需要作为相关具体行为规范的礼的制定和对此的教导。如果仁义和孝弟等概念已经在生态学上被解释和赋予意义的话,并且接受人的责任是赞助天地的化育万物,那么当然要积极探索和教导实现其理念的具体实践方针,即具有生态学意义的礼教。就像宋朝时期的一些儒学家试图做新的解释那样,如将仁当做救活万物,将义当做养育万物,将孝当做继承天地的旨意和活动,要努力从生态学的观点,对以往的价值观念和信念体系作出新的解释,并要挖掘有用的价值。并且还要进一步制定和教导,能将这些价值随着不同的状况来表现的礼教。
从儒家意义上,对恶的普遍性的理解是过而不及,善是中节与和。这里无论是过不及还是中节,都是指从感情而来的行为遇见对象的状态。但是这种善恶的理解,要成为不仅是人与人相遇,还要成为人与自然、人与生态世界相遇的问题。 过去作为重要德性的节约和简朴,今天仍然是有效的美德。不过过去过分的奢侈主要是因为剥削他人,特别是剥削老百姓和工人阶层的劳动和利益而被禁止的话,今天当禁止的理由是,与其说是由于建立在别人幸福之上的缘故,还不如说是因为导致生态世界破坏的缘故。比如象葬礼中土葬的情况,已经从很多角度对此提出质疑。过去儒家之所以注重土葬的方式,是因为尊重人情的缘故。孟子对此由来说得很清楚。可是今天必须要考虑生态学的因素。也就是说,有必要从生态学健康的角度,重新来面对和制定葬礼的程序和方法以及所需的物品和殡葬。
注释:
1 儒家对自然的态度,大体可分为两种。一为孟子的观点,视天地万物为自己身体因而强调爱的'一体''爱物'的传承;一为荀子的观点,视自然为人可管理和利用之对象的所谓'利用''理物'的传承。二者在儒学史上相辅相成地得以发展。『中庸』是有关'一体''爱物'传承的第一卷经书。
2 『中庸章句』第1章,朱熹注。
3 『孟子』的'牛山之木'和'制民之产'等章节里的教训,也在警告人过度而无分别的满足欲望的行为,将毁灭自然原来的生成功能。
4 『中庸章句』第26章。
5 『中庸章句』第30章。
6 诚是无自欺,即不欺骗自己。欺骗自己其实是说表里不一的话,结果在说一口两舌的话;这样心就一分为二,而这就表明心不诚实。
7 丁若镛,『与犹堂全书』第二集,中庸讲义第一卷,p.51,茶山在有关天地生成万物'不测'方面,看到朱熹将此解释为,不明白万物生成之理由太多, 就把'不测'理解为'无量'。
8 『中庸』第12章,"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焉。"。
9 有关这方面,郑梦周在『冬至吟』里写道:"造化无偏气,圣人犹抑阴"。
10 『中庸章句』第22章。
11 孔颖达,『礼记正义』,中庸相关注释。
12 『中庸章句』第22章。
13 『周易』,泰卦象词,"天地,交,泰,后以,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以左右民。"
14 『朱子语类』第64卷55条,"赞天地之化育"
15 『中庸章句』第22章。
16 "天地并立为三也"。
17 『中庸章句』第22章。
18 『中庸章句』第32章。
19 『中庸章句』第30章。
20 同上,北溪陈氏注。
21 『中庸章句』第30章。请参考朱熹的注释。
22 『孟子』,离屡下。
23 『中庸章句』第30章。这里的万物本来是指万人,但对于今天的我们,应看做原文的字面意思即万物。
24 周敦颐,『太极图说』,"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
25 丁若镛指出,在古卷里没有"万物一体"的用语。唯独子夏说过'四海之内皆兄弟'。『与犹堂全书』第二集,「中庸讲义」卷1. p.9.
26 朱熹,『仁说』。
27 出自张载的「西铭」。
28 『周易』「系词」下,第五章,"穷神智化,德之盛也"。
29 张载,『正蒙』 干称篇,俞朴文注。在这里,俞朴文将'与'解释为同伴者或者伙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