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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对“为己之学”的诠释与建构

作者:周之翔 朱汉民 来源:《湖南大学学报》2011年第1期 时间:2013-06-28

摘 要:

“为己之学”是宋代理学的重要主题,宋代儒者大多以“为己之学”自期。朱子对“为己之学”极为重视,甚至以之作为划分读书人是否为“吾党”的标准。他认为“为己之学”既是学问的目标,也是为学的基本原则。朱子诠解《大学》,其目的就在于将“为己之学”理论化、系统化,并落实在文本中。

关键词: 朱熹 为己之学 《大学章句》 自然得之

      “为己之学”是孔子提出的一个为学宗旨,他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杨伯峻,《论语译注?宪问》,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154页.]后来儒家学者纷纷对此加以解释,进一步确立为儒者读书治学的方向。荀子最先以君子之学诠释“为己之学”,并指出君子之学有两个重要内涵,其一是以修身为目的,其二是重践履[注:《荀子?劝学篇》云:“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又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学也以为禽犊。”王先谦,《新编诸子集成?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12-13页.]。后世儒者的解释,大都不出于荀子所定的范围。如孔安国的解释:“为己,履而行之,无为人徒能言之也。”[注:何晏,《论语集解》,《儒藏精华编?论语属》,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7页.]又如范晔说:“为人者凭誉以显物,为己者因心以会道。”[注:范晔.《后汉书?桓荣传论》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61页.]两汉以来,践行“为己之学”的儒家学者代有其人,大都以“可仕可止”、“不求仕进”,不以学自售为原则。从汉初的商山四皓[注:班固述赞商山四皓等人说:“四皓遁秦,古之逸民,不营不拔。”颜师古注引应劭之言和《易》传说:“应劭曰:‘爵禄不能营其志,威武不能屈其身也。’《易》曰:‘不可荣以禄’。又曰:‘确乎不可拔也’。”班固著,颜师古注《汉书?叙传第七十下》,北京:中华书局,1964年,第4260页.],到隋末唐初的王通等[注:程颐称王通为“隐德君子也”“论其萃处,殆非荀、杨所及也”。《二程集?二程遗书》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231页.],都可归入此类。


  一北宋诸儒对为己之学的重视


  因唐末五代之混乱与黑暗,北宋儒家士风高扬气节[注:陈寅恪称:欧阳修“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反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珍宝。”陈寅恪,《寒柳堂集?赠蒋秉南序》,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182页.],标举“士以天下为己任”的旗帜[注: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210-230页.],践行“为己之学”,翕然成为风潮[注:李存山先生在《范仲淹与宋代新儒学》一文中指出:由于范仲淹和宋初三先生的努力,庆历新政确立了异于“进士场屋之声律,与夫山林释老之独善其身”的明体达用之学。李存山,《范仲淹与宋代新儒学》,《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8页.],“为己之学”的内涵也更为丰富和深广。北宋初期儒家学者强调勤学苦读儒家经典、明体以达用,合则与君共致太平,不合则去,在朝为良臣,在野为教育家,这正是当时“为己之学”的内涵。[注:见上文与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第三章所引《能改斋漫录》“杜祈公问贾黯以生事有无条”。第213页.]


  北宋中期,道学思潮沛然而兴,道学学者无不以“为己之学”自期。众所周知,周敦颐以莲花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君子自期[注:周敦颐,《爱莲说》,《周敦颐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53页.],他认为君子的富贵观是“以道充为贵,身安为富”,“而铢视轩冕,尘视金玉”。[注:《周敦颐集?通书》,第40页.]他又提出,君子应使“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注:同上注.],并揭示新儒家的主题“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注:同上书,第23页.]。他的人格被人称道为“光风霁月”,他的政治实践被誉为“精密严恕”


  湖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周之翔,朱汉民:朱子对“为己之学”的诠释与建构


  [注:《周敦颐集》附录一《周敦颐墓志铭》,第90页.]。可见,周敦颐的“为己之学”,绝非热爱“菊花”的陶潜的隐士之学,当然更不是热爱“牡丹”的利欲之学,而是仁民爱物,不卑小官,以精勤于政事为民造福,又终身探求、践行圣人之道,保持独立人格的君子之学。


  二程青少年时受学周敦颐,自述“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注:《二程集?遗书》卷二上,第16页.]为周子所感发,“从十四五时,便脱然欲学圣人。”[注:《张载集?语录》,第280页.]十八九岁时,他们的个人修养与学识已超然独立于时俗,程颐还为学养深厚的老师宿儒胡瑗所肯定。程颐阐明“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的义理时说:“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又说:“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物,其终至于丧己。”[注:《二程集?遗书》卷二十五,第204页.]显然,程颐是以《论语》中孔子所倡行的成己以成物的君子之学来解释“为己之学”,其意义重点落在“为己”、“成己”上,而非“成物”上[注:余英时先生在《朱熹的历史世界》一书中,以“为己而成物”为题,分析了二程为主的道学群体的为己之学,强调了道学群体“成物”、“济物”的救世之志,指出程颐虽然尊敬“陋巷自乐”的颜回,而一瓣心香则在于“以道自任”的孟子,而程颢的志向则是“圣人志于天下国家”。这自然是不错的,其解读合乎历史文献的本义。但余先生的结论:“一言以蔽之,‘上接孔、孟和建立形上世界虽然重要,但在整个理学系统中却只能居于第二序(secondorder)的位置,第一序的身份则非秩序重建莫属”,则有待商榷。因为二程为首的道学群体虽然强调为己之学要“成物”、“济物”、“以道自任”,甚至指出颜子“陋巷自乐”,不出来兼济苍生,是因为有孔子在,张载也明确指出要“为万世开太平”,但他们“上接孔、孟”,实际上,是要以孔、孟原典为依据,重建儒者的为己之学,这种为己之学的第一要务,即重建学者的身心秩序。也就是说,在理学系统中,虽然建立形上世界不是第一序,但重建人间秩序也不是第一序,第一序的身份属个体的人的身心秩序的重建。二程已经认识到,追求重建人间秩序,而舍弃个体的身心修养,无异于缘木求鱼,秦汉以来的历史可以证明;而如果天下人的身心秩序得以按照形上的天理建立,人间秩序的建立只是一个顺理成章的效应。这也正是儒门圣训“反求诸己”的精义所在。况且历史已经证明,即使像孔子一样的圣人,孟子一样的亚圣,毕生积极追求重建人间秩序皆不可得,只能退而修书讲学,修身以俟命。所以“上接孔、孟”,建立形上世界,虽然不是整个理学系统的终极目标,因而不是重要性上的第一序,但却是理学系统得以建立的工夫的第一序。余英时,《朱熹的历史世界》,第129-141,183页.]。他之所以强调“终至于成物”,乃是说明“为己”是为学的根本,是为学可以着工夫的地方,而成物只是“为己之学”已经学成的自然结果,不期其然而然者。而之所以特别强调“终至于丧己”,则是说明丧失本然之性,沦入物欲之中是为人之学的必然结果。所以,二程的讲友邵雍说:“君子之学,以润身为本。其治人应物,皆余事也。”[注:邵雍,《邵雍集?观物外篇下之中》,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156页.]


  二程的“为己之学”已经具有理论性与系统性。首先,他们提出了“天理”、“理”作为认识人的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形上依据和认识论原则。在二程看来,和“道”的概念更偏重实践相比较,“理”更抽象更具概括能力,更能说明人所有属性(天与人)的统一性。二程说:“天地生物,各无不足之理。”[注:《二程集?遗书》卷一,明道语,第2页.]“性即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注:《二程集?遗书》卷二十二上,伊川语,第292页.]从而为“为己之学”确立了学理依据。


  其次,他们提出“为己之学”,也就是恢复自我本来完备而至善的本性的复性之学。二程说:“所谓天者,理而已。只如视、听、言、动、作,一切是天。”[注:谢良佐对二程思想的阐述,见谢良佐,《上蔡语录》卷一,《四库全书》文渊阁本69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9页.]又说:“在天为命,在物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注:《二程集?遗书》卷十八,第325页.]这样,天命、物理与人性相统一,使《易传》“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的古训得以落实,即通过认识物理来认识人性进而明确天所赋予人的使命,将原来不可捉摸的天命落实为人可以通过自我认识达成自我完善,从而将对天命的信仰转化为对人性和人心的信仰,这样,“为己之学”也就被明确为自我完善之学。


  第三,他们提出了格物穷理、主敬以实现“为己之学”的方法。伊川说:“物我一理,才明此即晓彼,合内外之道也。”[注:《二程集?遗书》卷十八,伊川语,第193页.]又说:“君子之学,将以反躬而已。反躬在致知,致知在格物。”[注:《二程集?遗书》卷二十五,伊川语,第316页.]所谓反躬即自我体认,自我体认的道路是格物致知。程颐还提出了“敬”的修养工夫,使学者在从事“为己之学”时,时时对所学保持清醒的头脑,在学的过程中,使自己处于主体和主动的地位,积极、严谨而专注地用工夫[注:朱汉民《二程的修身工夫论》,《宋明理学通论—一种文化学的诠释》,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95-202页.亦可参阅陈来《(程颐)持敬》,《宋明理学》第二版,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2004年,第81-86页.]。


  第四,二程提出了从《大学》入手,学习儒家经典,再读《论语》和《孟子》,乃至《中庸》、《周易》与其他经典的循序渐进的进学之路。他们说“初学入德之门,无如《大学》。其他莫如《语》、《孟》。”又说:“穷得《论》、《孟》自有要约处。以此观他经甚省力。《论》《孟》如丈尺权衡相似。”[注:朱汉民,肖永明《二程之学与四书》,《宋代四书与理学》,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115-130页.]


  第五,二程建构的“为己之学”的思想,主要由深思、力行而来,非常深刻又非常平实。程颢说:“今容貌必端,言语必正者,非是道独善其身,要人道如何,只是天理只如此,本无私意,只是个循理而已。”[注:《二程集?遗书》卷二上,明道语,第34页.]他们的“为己之学”的精髓就在于穷理与循理而行。


  二程以后,他们的弟子和再传弟子们大都谨守师教,以“为己之学”或君子之学自期,并以之教育子弟,如龟山杨时及门下的罗仲素,罗氏弟子朱松、李侗等皆能反躬力行,李侗的操行更是被誉为“冰壶秋月”[注:朱熹,《延平先生李公行状》,《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七,《朱子全书》第二十五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520页.]。但许多思想,二程只是提出了一个端绪或一个路头,还需弟子及后学们在践行的过程中发展和完善。


  二朱子之学与为己之学


  我们常说朱子集宋代理学之大成,无论从学理的方面来看,还是从他的生命实践来看,可以说朱子的“为己之学”也集了宋代“为己之学”之大成。他用毕生精力将孔孟以来的“为己之学”的思想“拆洗”[注:朱子常用“拆洗”一语形容彻底整顿文献、政治制度和改变个人品行。见黎靖德,《朱子语类》卷八十四、卷一百〇八、卷一百十五等,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了一番,并通过自己的生命实践加以了系统地诠释和建构[注:值得我们重视的是,理学、义理之学或义理心性之学,甚至道学,都不足以全面揭示程朱之学的内涵。因为孔孟、程朱之学,是行动的哲学,是随着思想者造就完美人格的生命实践而整体流动着、变化着的哲学,它们的完整性、律动性以及与思想者本身生命实践相关联的特点,与西方哲学不同。]。在此,我们有必要审视朱子“为己之学”的形成过程和思想内涵。


  首先,“为己之学”是韦斋遗训。朱熹父亲朱松推崇二程之学,重视《大学》、《中庸》,明确以“为己之学”为学问宗旨。朱松自述“自胜冠以来,妄常有意于古人为己之学”。又说:“行年二十七八,闻河南二程先生之余论,皆圣贤未发之奥。”[注:韦斋以“为己之学”自期,可参看刘承相《朱子早年的思想历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2010年,第7-11页.]朱子晚年回忆父亲朱松:“日诵《大学》、《中庸》之书,以用力于致知诚意之地。”[注:《皇考吏部朱公行状》,《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九十七,第4506页.]可见,朱松以“为己之学”自期,而且认为与“今世士大夫之学大不相近”的二程之学就是上接孔孟的“为己之学”。朱子确立“为己之学”为治学宗旨显然首先来自韦斋的言传身教,他自述说:“以先君子之余诲,颇知有意于为己之学。”[注:《答江元适》第一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八,第1700页.]


  朱子以为己之学为宗旨,除了秉承韦斋遗训外,与刘、胡三君子的教诲也分不开。他们教朱子着力于儒家经典,特别是四书的学习,并让朱子广泛接触二程及其弟子和张载的著述,使朱子进一步明确了对“为己之学”的志趣[注:陈来,《朱子哲学研究》,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2000年,第27页.]。朱子也极为庆幸自己能以“为己之学”作为学问宗旨,在给留正、刘子澄、江元适、何书京等人的信中他都提到自己“少而鲁钝,百事不及人,独幸稍知有意于古人为己之学”[注:《答何书京》第一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十,第1800页.]。


  其次,朱子以“为己之学”寻师访友,也以之教导学生。朱子早年徒步数百里往从的老师延平李侗,与其师豫章罗仲素本身都是践行“为己之学”的典范。李侗师从罗氏后,从一个饮酒夜醉辄“驰马数里而归”的豪勇少年,转变为坚守师训“潜养思索”,谢绝世故四十余年,睟面盎背的醇儒[注:罗、李师从关系可参看刘承相《朱子早年的思想历程》,第172-186页.]。而朱子师事延平后为学务平实,并脱出于释、老之教,这实在是朱子学术生命中一大关键——他所汲汲追求的“为己之学”终于脚踏实地。由此,朱子逐渐确立了锱铢累积,循序渐进,不计功程,自然而得之于己的为学道路。朱子的讲友如张栻、吕祖谦、蔡元定、林择之等大多是以“为己之学”自期的道学中人,张栻更提出,“为己者之学,无所为而然”,深为朱子叹服。后来,朱子六十岁知潭州,在岳麓书院给湖湘学子讲学时仍说:


  “学问只要心里见得分明,便从上面做去。如‘杀身成仁’,不是自家计较要成仁方死,只是见得此事生为不安,死为安,便自杀身。旁人见得,便说能成仁。此旁人之言,非我之心要如此。所谓‘经德不回,非以干禄;哭死而哀,非为生也’,若有一毫为人之心,便不是了。南轩云:‘为己之学,无所为而然。’是也。”[注:《朱子语类》卷五,廖谦所录,1194年所闻,第93页.]


  朱子以道友张栻“无所为而然”作为“为己之学”的最高境界。


  我们知道,朱子治学,以致知和力行为两轮,以主敬为指南,而其目的地,则是“为己之学”,即培育自己的君子人格或圣贤人格,以独立不阿,屹立于天壤之间。他说:“为学当以存主为先,而致知、力行亦不可以偏废。”[注:黄宗羲、全祖望等《宋元学案?晦庵学案上》卷四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531页.]又说:“世间万事,须臾变灭,皆不足置胸中,惟有穷理修身为究竟法尔。”[注:《朱子语类》卷八,沈僴录,1198年后所闻,第147页.]他继承了二程以遵循义理立身处世为“为己之学”的义谛,指出:


  “惟君子,然后知义理之所必当为,与义理之所必可恃。利害得失既无所入于其心,而其学又足以应事物之变,是以气勇谋明,无所慑惮。不幸蹉跌,死生以之。”[注:《垂拱奏劄二》,《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十三,第635页.]


  所以,朱子一生也以贯彻“为己之学”为教学宗旨。他在1155年写给学生戴迈的信中说:“夫学,期以自得之而已。人知之,不知之,无所与于我也。”[注:《答戴迈》,《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九,第1725页.]在《同安县喻学者》一文中,高倡“学者所以为己”。[注:《同安县喻学者》《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四,第3566页.]以后,在《白鹿洞书院揭示》、《玉山讲义》以及给各地的州学、府学所写的祠记中,都一再反复倡导“为己之学”。他对弟子们说:“今学者要紧且要分别一个路头,要紧是为己为人之际。”[注:《朱子语类》卷八,叶贺孙录,1191年后所闻,第139页.]在晚年所作的《沧州精舍又谕学者》一文中,更是直接痛切地指出:


  “书不记,熟读可记;义不精,细思可精。唯有志不立,直是无着力处。只如而今贪利禄而不贪道义,要作贵人而不要作好人,皆是志不立之病。直须反复思量,究见病痛起处,勇猛奋跃,不复作此等人。”[注:《沧州精舍又谕学者》《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四,第3594页.]


  总之,朱子毕生遍读群书,求师访友,殚精竭虑,死而后已,所追求的正是“为己之学”。他用来教导弟子,留给后世数量庞大的著作的精义,也正是他毕生从事“为己之学”的经验、方法、原则及其心路历程。


  朱子还进一步指出,二程之学即孔孟之学,其根本宗旨就是“为己之学”。他说:


  “孔子所谓‘克己复礼’,《中庸》所谓‘致中和’、‘尊德性’、‘道问学’,《大学》所谓‘明明德’,《书》曰‘人心唯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教人明天理,灭人欲。天理明,自不消讲学。”[注:《朱子语类》卷十二,董铢录,1196年后所闻,第207页.]


  而且“为己之学”也是自己本有之学。他说:“学问是自家合做底。不知学问,则是亏欠了自家底;知学问,则方无所欠阙。”[注:《朱子语类》卷八,辅广录,1194年后所闻,第132页.]所以“为己之学”,就是要立志做圣贤,因为圣贤“只是做得人当为的事尽。今做到圣贤,止是恰好,又不是过外”[注:《朱子语类》卷八,曾祖道录,1197年后所闻,第133页.]。朱子的“为己之学”承续二程之学,而上接孔孟。他接受二程的观点,认为从自己的一心一身到万事万物都有理在,学者应该从学问思辨之际穷理,发现事物的“所当然而不容已”与“所以然而不可易”,然后反躬践行,不见之于身之必然而不止[注:黄幹《朱熹行状》转引自束景南《朱子年谱》(下),第1428页.]。但还不能就此止住,还要“质诸圣贤而无疑”。


  朱子又认为从事“为己之学”,不能专靠书册。他写给叶适的信说“古人为己之实,无多言语。”“博考文字以求之”,又质之“胶扰未定之胸次”,“宜其愈求而愈不得也”。[注:《答叶正则》第一书,《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六,第2649页.]但不读书,专靠践履则更不行,因为不读书穷理,又怎么知道自己所践履的就是圣人之道呢?所以“为己功夫”是于圣经贤传难解或歧义多的地方“且当阙之,却于分明易晓、切于日用治心修己处反复玩味,深自省察,有不合处,即痛加矫革”[注:《答曾泰之》,《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五十六,第2648页.]。他又说自己《论语集注》之作“只是解说训诂文义,免得学者泛观费力。”“所谓玩味省察功夫,却在当人,不在文字。”[注:同上注.]


  三朱子《大学》学与为己之学


  朱子对圣经贤传的基本态度是:这些书籍载有圣人之言,后学可由之识圣人之心而明圣人之道;但明圣人之道而不从自己身上反躬实践,则圣人之道仍在书上,与自己并无关系;而反躬力行,自以为得了圣人之道,则还应该再读圣人之书,以质证自己所得之道是否符合圣人之言。他早年的四书集解类著作,基本上都是为求圣人之道而作。40岁己丑悟“中和”,作“中和新说”以后,开始了“质诸圣贤”的证道历程。其中,45岁写成的《大学章句》《大学或问》,是其代表之作。60岁《经筵讲义》以后,《大学章句》基本成熟,而进入第三个阶段,即传道。以后十年,他之所以又不断进行修改,就是为了更好的传道:用更准确的语言、语气,更简练而完整地将“大学之道”揭示在文本中,留诸后世有志于此道者。


  我们认为《大学章句》是朱子毕生追求“为己之学”的结晶。他常常说:“《大学》只说个做工夫之节目,自不消得大段思量,才看过,便自晓得。”[注:《朱子语类》卷十四,叶贺孙录,1191年后所闻,第255页.]却又不止一次说:“某于大学用工甚多。温公作《通鉴》,言‘臣毕生精力,尽在此书’。某于《大学》亦然。《论》、《孟》、《中庸》,却不费力。”[注:《朱子语类》郭友仁录,1198年后所闻,]一篇一千七百五十一字,不用“大段思量”,看过便晓得的文章,如何却让这样一位“天下第一等读书人”花费了毕生精力呢?从朱子年谱和《文集》《语类》中,我们可以看到,正是这短短的《大学》一书,指导并贯穿了他一生求道、悟道、践道、证道、传道的整个过程。他也将自己从事“为己之学”所得之“道”,尽萃于此书之中。


  由此可见,朱子通过《大学》的指导完成了自己的“为己之学”。他又通过对《大学》的诠释,重新建构了孔、孟、二程以来的“为己之学”,这一点,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朱子通过诠释《大学》的思想,阐明了《大学》是“为己之学”的最佳文本。朱子教育学生常常说:“今人都是为人而学。某所以教诸公读《大学》,且看古人为学是如何,是理会甚事。诸公愿为古人之学乎?愿为今人之学乎?”[注:《朱子语类》卷十四,游敬仲录,1191年后所闻,第253页.]可见,朱子要学生读《大学》,首先是要确立学生为学的志向,要立志于“为己之学”。他进而指出:


  “《六经》、《语》、《孟》皆圣贤遗书,皆当读,但初学且须知缓急。《大学》、《语》、《孟》最是圣贤为人切要处。然《语》、《孟》却是随事问答,难见要领。唯《大学》是曾子述孔子说古人为学之大方,门人又传述以明其旨,体统都具。玩味此书,知得古人为学所乡,读《语》、《孟》便易入。后面工夫虽多,而大体以立矣。”[注:《朱子语类》卷十三,余大雅录,1178年后所闻,第244页.]


  所以,在《大学章句》中,朱子引用小程子的话说:“《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页.]朱子认为熟读玩味此书,先立志古人之学,则大体已立,进学则有根基了。但《大学》的实际价值则不止于此,朱子另有己见,他说:


  “是书(《大学》)垂世立教之大典,通为天下后世而言者也。《论》、《孟》应机接物之微言,或因一时一事而发者也。是以《大学》之规模虽大,然其首尾该备,而纲领可寻,节目分明,而工夫有序,无非切于学者之日用。《论》、《孟》之为人虽切,然而问者非一人,记者非一端,或前后浅深之无序,或抑扬进退之不齐,其间盖有非初学日用之所及者。”[注:《大学或问》,《朱子全书》第六册,第515页.]


  朱子读书极多,工夫细密,五经、《语》、《孟》之中的文句,在与学生的对话中,常常随口引用,他在这里如此推重《大学》,决非一时信口所说,而是他毕生以《大学》为指南,践行为己之学的经验总结,也是他苦读儒家经典,比较各种文献所得出的学术结论。这是他对《大学》最完整的评价,也是他愿将毕生精力尽萃此书的原因。吕祖谦评论朱子、陆子时说:“朱元晦英迈刚明,工夫就实入细,殊未可量。陆子静亦坚实有力,但欠开阔尔。”[注:吕祖谦《与陈同甫书》,转引自《宋元学案?晦庵学案下》卷四十九,第1576页.]可谓知人之言。


  其次,朱子通过对《大学》的诠释,重构了“为己之学”的内涵。“为己之学”在北宋周子那里,已被赋予内圣外王的品格。二程子确立万理存诸身,事事循理而行之教,以“天理”为依据,已将内圣与外王打通,并标举《大学》与《中庸》,将“为己之学”落实到圣贤遗经上。明道说:“明德、新民,岂分人我,是成德者事。”[注:《二程集?遗书》卷六,第84页.]朱子承续此血脉,并加以推进,以《大学》为依据,将“为己之学”的思想萃入《大学章句》一书中。


  朱子指出,所谓“为己之学”就是《大学》首教“明明德”。他59岁教导学生说:


  “学者须是为己。圣人教人,只在《大学》第一句‘明明德’上。以此立心,则如今端己敛容,亦为己也;读书穷理,亦为己也;做得一件事是实,亦为己也。圣人教人持敬,只是须着从这里说起。其实,若知为己后,即自然敬着。”[注:《朱子语类》卷十四,李方子录,1188年后所闻,第261页.]


  12年后,他70岁时仍如此教导学生说:


  “为学只‘在明明德’一句。君子存之,存此而已;小人去之,去此而已。”[注:《朱子语类》卷十四,李儒用录,1199年后所闻,第261页.]


  君子之学与小人之学相去一间,就在有没有以“明明德”立心。若有,那么小到服饰容仪,大到治国平天下,莫非“为己之学”。在这里,我们看到,所谓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合内外之道、人我为一都落实在“明明德”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圣学成始成终的“敬”字诀,其内驱力在这里也得到阐明,就是以“明明德”立心,便会“自然敬着”。


  那么,什么又是“明德”,“明德”为何又不明了,“明德”能明的依据又何在?朱子在《大学章句》“明明德”条的注释中指出: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万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注:《大学章句》,第3页.]


  这条注释,决不可轻看,短短63字,实际上是对北宋以来学者们关于“人性”的理论认识最精炼的总结与概括,又是朱子践行“为己之学”的理论总结。所谓“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是指心之本体而言,其来源乃周子所指出的“无极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者”。[注:《周敦颐集?太极图说》,第5页.]而“众理”即“理”,乃指性体而言。伊川说“性即理也”,二程又说“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注:《二程集?周易程氏传》卷一,第698页.]邵子也指出“天使我有是之谓命,命之在我之谓性,性之在物之谓理”[注:《邵雍集?观物外篇下之下》,第163页.]都是说性即理,由天所赋。程颢又说“二气五行,刚柔万殊,圣人所由惟一理。人须要复其初”[注:《二程集?遗书》卷六,第83页.]。程颐说“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注:《二程集?遗书》卷二,第13页.]则是说明人心虚灵不昧,具万物之理而能应万事。又,朱子指出“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这是朱子秉承师训,静中体验求中未发之旨未得,后又辗转湖湘学派,皆未有得,最后于40岁时所悟得的“中和新说”的总结,意思是说,人“思虑未萌、事物未至之时”“即是心体流行,寂然不动之处,而天命之性,体段具焉”,此时“喜怒哀乐未发”,“无过不及,不偏不倚”,所以谓之中[注:《已发未发说》,《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第3268页.]。当此之时,人只要用“敬以持之”或“敬而无失”的工夫保持寂然不动的气象,那么事物到来时,思虑、情感萌发,自然能“无过不及”而“中其节”,恰到好处地处理好事情。此时,心中所具乃天命之性,纯粹至善,由于其未发,所以不能察识,只能存养,即只能于静中时时保持对性体的知觉。朱子说:“方其未发,必有事焉,是乃所谓静中之知觉,复之所以见‘天地之心’也。”[注:《程子养观说》,《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六十七,第3269页.]而普通人皆有气禀之偏与人欲之蔽,所以性体时时处于被昏蔽的状态,事物未来,思虑未萌时,无法察识其昏蔽的程度,而只能在事至物来,思虑萌发时进行察识,即所谓“随事观省”。通过格物致知所得之事物之理,反躬察识此心是否能循此理而行,能循此理而行,则能察识到心体与性体的光明,虽然也许是一点微明,但由此扩充,加以诚意正心的工夫,就能逐渐纠正气禀之偏,去除物欲之蔽,而恢复天赋之性的全纯与光明,使自己事至物来,发皆中节。


  值得指出的是,这一思路是朱子晚年定论。考朱子60岁时,在《经筵讲义》中,阐释“明明德”时只是指出“当有以明之而复其初”,而所指明的途径则是以小学的涵养为基础,到大学加以格物致知的工夫,“使之即其所养之中而发其明之之端”;然后加以诚意、正心、修身的工夫,“因其已明之端而致其明之之实”。[注:《经筵讲义》,《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十五,第694页.]可见,朱子40岁时所悟“中和新说”,实际上在后来,还经历了一段漫长的质证与实践时期,并有所修正。


  总之,朱子通过对“明明德”的诠释,阐明“为己之学”的目的是恢复人本初纯粹至善的本性,而之所以要立志“为己之学”,则是因为人生的气禀之偏和欲望之遮蔽,使人之本性不得常常光明,照彻自己的人生,使自己未免于坠入小人之域。而“为己之学”的途径则在于察识事至物来时,心意发动之端倪,辨其是非邪正。这与朱子临终之教是一致的:“事事审求其是,决去其非。”[注:蔡沈《梦奠记》,本文转引自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卷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1412页.]


  第三,“为己之学”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成己”与“成物”的关系问题,这通过朱子对《大学》的诠释也得到新的解释。朱子在注释《大学》“物有本末,事有终始”说:“明德为本,新民为末,本始所先,末终所后。”[注:《大学章句》,第3页.]也就是说,朱子明确指出:成己为本,成物为末。当然,这决不是说“成物”不重要,而是表明,成己与成物是一体的,本末是不可或缺的,但工夫侧重点在“成己”。而且成物的工夫也是从成己推出,不是另有一个成物的工夫。朱子指出:


  “成己方能成物,成物在成己之中,须是如此推出,方能合义理。圣贤千言万语教人,且从近处做去,如洒扫大厅、大廊,亦只是如洒扫小室模样。扫得小处净洁,大处亦然。若有大处开拓不去,即是于小处便不曾尽心。”[注:《朱子语类》卷八,周明作录,1192年后所闻,第132页.]


  “成己”、“成物”就是一体,末在本中,末由本自然生出,不是本之外还有一个末的道理,朱子已说得十分明确。但“为己之学”当奋进不已,止于至善,“成物”又是是否“成己”之验证。朱子在《大学或问》指出“明德”、“新民”的关系时,反思秦汉以来的历史与现实说:


  “然自孟子没而道学不得其传,世之君子,各以其意之所便者为学。于是乃有不务明其明德,而徒以政敎、法度为足以新民者;又有爱身独善,自谓足以明其明德而不屑乎新民者;又有略知二者之当务,顾乃安于小成、狃于近利,而不求止于至善之所在者,是皆不考乎此篇之过,其能成己成物而不谬者,鲜矣。”[注:《大学或问》上,第509页.]


  “成己”与“成物”的统一才是真正的“为己之学”。


  最后还须指出,朱子通过对《大学》的诠释,详细阐明了“为己之学”的工夫次第与途径。就学校教育的完整性而言,朱子在《大学》格物致知、正心诚意的工夫前,又加了一段涵养存中的《小学》工夫,而以“敬”贯穿始终。就宋代“为己之学”的现实实践来看,朱子认为,其功夫则是先立“为己之学”之志,也就是以“明明德”立心,然后以格物穷理、反躬践行为两轮,以达成德之境界。前文已指出,朱子认为只要以“明明德”立心,敬的工夫自然而生,无须着力而为。这是不可不知的。而反躬践行的内容,就是《大学》的诚意正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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