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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道耕学术成就刍议

作者:舒大刚 来源:《社会科学研究》 2008年02期 时间:2013-07-02

摘 要:

清末民初是“蜀学”兴盛的重要时期,当时曾涌现出诸如骆成骧、廖平、杨锐、刘光第、宋育仁、吴之英、张森楷、吴玉章、郭沫若、蒙文通、向楚、向宗鲁、赵少咸等著名学者①,这些学人多出自“两院两堂”(即锦江书院、尊经书院和中西学堂、存古学堂)以及后来由“两院两堂”发展而成的四川大学。在“两院两堂”之外,也还有一批相当出色的“蜀学”人士,他们无论是经学、辞章,或是小学、校勘,都不乏精绝之作,曾经产生过重大影响,这也是近代“蜀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龚道耕(1876-1941)就是其中重要一位。龚氏历任成都多所大学、中学的校长和四川大学、华西大学等名校教授,人称“著述行天下,弟子遍蜀中”,是近代四川不可多得的教育家和学问家。其人朴实谨厚,学识广博,精熟《仓》、《雅》,精意经史,著述110余种。他不趋新以炫世,不随众而媚俗,在以廖平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大张赤帜、大行其道之时,龚氏却注重小学、力标“郑君”,在“今文”学之外独标一帜,形成与廖氏学术互异互补的景象,从而构成近代“蜀学”的完整概念。他是四川近代“蜀学”的著名大师,也是中国儒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然而,在近世的种种研究中,龚道耕却被学人忽略了,至今不见有专文发表。为补此缺,本文拟对龚氏学术特色聊作探讨,希望能引起人们对他的重视。

关键词: 龚道耕 经学 史学

       清末民初是“蜀学”兴盛的重要时期,当时曾涌现出诸如骆成骧、廖平、杨锐、刘光第、宋育仁、吴之英、张森楷、吴玉章、郭沫若、蒙文通、向楚、向宗鲁、赵少咸等著名学者①,这些学人多出自“两院两堂”(即锦江书院、尊经书院和中西学堂、存古学堂)以及后来由“两院两堂”发展而成的四川大学。在“两院两堂”之外,也还有一批相当出色的“蜀学”人士,他们无论是经学、辞章,或是小学、校勘,都不乏精绝之作,曾经产生过重大影响,这也是近代“蜀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龚道耕(1876-1941)就是其中重要一位。龚氏历任成都多所大学、中学的校长和四川大学、华西大学等名校教授,人称“著述行天下,弟子遍蜀中”,是近代四川不可多得的教育家和学问家。其人朴实谨厚,学识广博,精熟《仓》、《雅》,精意经史,著述110余种。他不趋新以炫世,不随众而媚俗,在以廖平为代表的“今文经学”大张赤帜、大行其道之时,龚氏却注重小学、力标“郑君”,在“今文”学之外独标一帜,形成与廖氏学术互异互补的景象,从而构成近代“蜀学”的完整概念。他是四川近代“蜀学”的著名大师,也是中国儒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人物。然而,在近世的种种研究中,龚道耕却被学人忽略了,至今不见有专文发表。为补此缺,本文拟对龚氏学术特色聊作探讨,希望能引起人们对他的重视。


  龚道耕学术成就是多方面的,在经学、史学、文学,乃至教育、社会等领域,都有造诣,都值得我们深入探索。这里仅就其学术特征归纳数事,以为深入研究的引玉之砖。就龚氏学术而言,大致可以归纳为五大特征:其一“博学渊深、学贯四部”;其二“汉宋兼宗、不废今古”;其三“气度恢宏、独具通识”;其四“经史皆通、善于文学”;其五“持论平衡、发人深省”等。


  一、博学渊深,学贯四部


  龚道耕学识渊博,这是学人对他的共同看法,无论前贤,还是朋辈,无论是后昆,还是门徒,对这一点都无异议。庞俊(石帚)《记龚向农先生》谓其“发奋力学,自《仓》《雅》、群经、诸子家言,乙部掌故,及当代典制,朝野轶闻,莫不洽熟穿穴,仰取俯拾,日有造述。”[1]庞氏又撰《龚氏墓志铭》说:“自《仓》《雅》训故、九流家言、乙部掌故,下及当代典制,朝野轶闻,浃熟贯通,无不宣究。”[2]


  龚读籀撰《先王父向农府君学行述略》(下称《学行述略》):“府君于学无所不窥,早岁治小学考据,及流略纂辑。”又:“治学以广博为务,闻见搜讨,每深惟其终始,以为此孟轲氏所谓‘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②唐振常《忆舅文》也说:“先生在学术上的成就博大精深,四部之学,无所不窥,而于经史,尤所倾注,最得力的著作,在于经学的研究。正由于学无所不窥,所以能成其大。”③


  龚氏的博学,当世已引为学人楷模。唐振常回忆:“赵尧生熙先生,我祖之学生而又我父之师。清末以翰林出为御史,硕学名流,驰誉国内。尧生先生最推重向农大舅父,我家尚存尧生先生致先父书札数十通,札中有谓‘如向农先生者,可谓读书种子矣。’多次嘱先父多与向农大舅父相接,学其学,学其人。”赵熙(1866-1948)乃近世四川“五老七贤”④之一,德业文章,乡里钦崇,他对龚向农尚且如此推重,益证龚氏其人非同凡响。


  龚道耕著述十分丰富,庞俊《记》谓其“发奋力学,……仰取俯拾,日有造述。年未三十,成书数十种,由是知名。”《墓志铭》也说:“甫逾立年,造述有斐,扃箧至数十种。”庞《记》后附有《龚先生遗著目录》,徐仁甫则专门编有《龚向农先生著述目录》,发表于《志学》第6期。二目著录龚氏著述69种。此外,笔者考察各类文献,又补充龚氏著述遗目42种⑤。综合两项,可得龚氏经部著述39种,史部著述33种,子部著述27种,集部著述12种,四部合计共111种之多。


  在龚氏著述中,有系统的学术专著,如《经学通论》⑥、《中国文学史略论》⑦等,是当时颇受学界重视的学术专著,一时成为成都各大、中学校通用教材;有单篇学术论文,如《补礼经宫室例》、《〈孝经郑氏注〉非小同作辨》、《孔子生年月日说》⑧、《三家诗无〈南陔〉六篇名义说》[3]等,都在某些重要问题上具有精深见解,发人所未发;有的则是辑佚作品,摭拾千古不传之秘籍(如自《鲁连子》至南北朝袁子《正论》、《佚子最录》四十四种等)。或又独识别裁,撮录古代美文范本(如《六代文钞》、《南北朝八家文钞》等),以为文化弘扬与传播之助;或又发凡起例,意欲新撰史、志(如《重修清史》、《重修成都县志》等⑨);或又对古籍经典作校勘批注(如“南北朝八史”及新、旧《唐书》诸《札迻》⑩);或又关注现实,评时论政;或又吟曲作诗,蜚声艺林,等等。从内容上看,则遍及经学通识、制度考证、文献整理、新史修撰、文学创作、时事政治、辑佚、文选,等等方面,举凡经学、史学、文学,以及时政各个领域,都有涉猎,都有精深的发现和发明。可惜时运多艰,穷于应对,又且天不假年,遽归道山,无暇著述的董理刊布,许多著作未得发表,有的甚至还未成定稿。其已经刊布的著作不过《经学通论》、《中国文学史略论》、《三礼述要》、《礼记郑氏义疏发凡》(11)等数种,不及全部著述的十分之一。不无遗憾!


  二、汉宋兼宗,不废今古


  汉人说:“《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此言经学之滥觞也。至于“经学”之成为众学之首、诸教之宗,则自西汉始。汉人治经,专门名家,重视训诂,却不重视思想体系。宋儒振起于“三教”纷争之际,注重义理思辨,超越传解注疏,直探圣人本意,放言“道统”,独标“心传”,于是理学大盛,体系粗具。中国学术遂有“汉学”、“宋学”两派之别。后世学者,或从汉,或主宋,互相攻驳,中国学术也因之互有消长。清“四库馆臣”曰:“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馆臣虽然已经看到汉宋相争的问题所在,也提出了解决办法,提倡“消融门户,各取所长”,但是清代“汉学”、“宋学”分歧问题仍然没有得到很好解决,更没有达到“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的境界。朝廷主持的科举考试,虽然以“程朱传义”、《四书集注》为主,清廷治国理念也是以“存天理,灭人欲”的“宋学”为宗。但是学人(或民间)学术研究的重心,却趋向于“汉学”方法,于是以“乾嘉学派”为主体的考据之学在清代十分繁盛,整个学界仍然以“汉学”为主流,于时有所谓“家道许、郑、贾、马,世薄程、朱、陆、王”之说,朝野上下自然形成了“汉学”和“宋学”分野。江藩撰《汉学师承记》,流露出尊汉抑宋倾向,方东树撰《汉学商兑》予以商榷,江氏再撰《宋学渊源录》,于是汉、宋营垒更加明晰,汉、宋对立也更趋白炽。汉、宋之争不只如往日“互为胜负”、彼此“轻之”“薄之”而已,而是几乎到了操戈相向、不共戴天的程度。


  及至道光、咸丰时期,常州学派兴起,大张“公羊学”旗帜,于是西汉今文经学又取代乾嘉学人推崇的东汉许郑贾马之学而行世。及至王壬秋遍注群经,入蜀主教,蜀中学风又为之一变。弟子廖平成《今古学考》,正式在汉学中分出“古文学”和“今文学”,使汉世的“家法”之异、“师法”之别,几乎重现于近世矣。至康有为等人出,大倡“新学伪经”、“孔子改制”之说,一时之间,学人治经,大臣议政,似乎以不识汉、宋,不讲今、古,不谈改制,不辨伪经,为不时髦、不入流了。不仅经学中有汉、宋之争,而且汉学内又有今、古相仇。不仅经义中有先圣、后贤之别,而且也有真伪、新旧之异了。于是学者说经,各逞意气,日起论端,经学本真,圣贤遗意,去道益远。


  龚道耕却不为时论所驱,而是坚持自己的学术见解,进行独立的学术研究。自其少时读江藩《汉学师承记》而好之,粗识治学门径,但他并不是此非彼,而是汉宋兼治,无所偏倚。他既治小学,专精于文字、音韵、训诂,校刻了多种小学著作行世,如《唐写残本〈尚书释文〉考证》、正史校勘记等考据性著作。同时又宗崇宋学,义理精通,践履笃实,真情厚意,霭然仁者。他对于今古文学,也不抑此扬彼,任情去取,而是各明其是,各取其长。


  针对时人批评汉学“破碎大道,不切实用”,他著书申辩说:“其时儒者多致贵显,类能通经致用。明《易》者能占变知来,明《书》者以《洪范》察变,以《禹贡》行水,明《诗》者以‘三百五篇’当谏书,明《春秋》者以决疑狱,明《礼》者以议制度,《孝经》《论语》则为保傅辅道之用。此西京经学之所以称盛也。”[4]但也不掩盖汉学繁琐之失,他批评曰:“自传业寖盛,诸弟子各述师言,著于竹帛,于是有传,有章句,有解故,有说义,有故,有杂记,有说,有外传,有记。一经之说至百余万言,皆后师所推衍……则几与后世制举经义无异。宜乎通人恶繁,羞学章句。”[5]


  针对时人对宋学“空谈性理”的指控,他辩护说:“夫宋儒说经,以义理为宗,以心得为贵,其所发明,诚有汉唐诸儒所不逮者。”但又批评宋学:“信心之过,至于蔑古,删窜旧本,攻驳经文,亦非小失。”[6]他曾在《经学通论》综评宋儒:“综言其弊,盖有数端。一曰陋:空谈义理,昧于典制是也。一曰妄:连篇累牍,动称错简,分经析传,率意刊定是也。一曰杂:假借《六经》,自抒己意,语多附会,义等断章是也。一曰悍:疑注不已,至于疑经,《尚书》《毛诗》,俱遭刊削是也。一曰诞:昌言心性,流入狂禅,杨、谢开其源,陆、王扬其波,讫于明代,此风尤盛是也。一曰固:坚持门户,无敢出入,宁道周孔失,讳言程朱非是也。”[7]


  历数事实,优劣自见,褒讥贬绝,无所偏倚。龚道耕计划撰写的《礼记郑氏义疏》,即欲兼采汉、宋两家治学风格及成果,《发凡》曰:“《记》中通论诸篇,发明礼意,及圣门论治、论学微言大义,最为精深。汉、唐注疏,既失之简,宋、元解说,又多朱子所谓‘舍经作文’,繁而寡要,几同制举经义。今本诸《尔雅》《说文》,以正其训诂;又取先儒理学,以发其精微。破汉、宋门户之成见,合义理、训诂为一家。庶于经义,或有所当。”[8]龚读籀《学行述略》说他:“不存汉、宋门户之见,欲合义理、考据而为一家。”即指此而言。


  当时四川是“区别今古”、“托古改制”学说策源地,蜀人治学也以今文经学为特色。及民国初年,刘师培受聘为四川国学院院正,古文经学势力又在四川大张赤帜。刘氏四世研治《左传》,是古文经学大本营。刘师培之入川,朝夕与廖平讨论考校,日以今古文问题为话题。一时学术,靡然从风,撰文著书,入主出奴,不主古文,即主今学,无不打上“今古学”之烙印。龚道耕置身其间,却不受影响,既不左廖,也不袒刘。庞氏《墓志铭》说他“尤好群经,兼综今古。于时井研廖氏、仪征刘氏,并有重名,龂龂辨诵,先生高揖其间,容色晬然。及所发正,不为苟同,斯所谓深造有得者乎。”(12)他为学“尽睹诸儒之书,左右采获,不为偏倚”,各取所长。龚读籀《学行述略》说他:“治经宗今文,然未尝诋古文不为,如近世衍常州今文之末流者。”


  由于他宅心公正,出入汉、宋,留意今、古,故能升入堂奥,识其优劣,评长论短,多中肯綮。他论“今古文”之异同,尤其击中要害,论者多韪之:


  比而观之,今古学家,其不同者有五:丁宽说《易》,惟举大义;申公传《诗》,疑者则阙,今文家大率如此;古文晚出,字多奇异,欲明义理,必资训诂,故杜(子春)、郑(兴、众)、谢(曼卿)、卫(宏)、贾(逵)、服(虔),说经之作,皆以“训诂”“解诂”“解谊”题名;郑玄之于杜、郑,亦以发疑、正读赞之。是今文明大义,古文重训诂,一也。《后书·儒林传》所载经生,惟任安兼通数经,景鸾兼治《齐诗》《施易》,余皆以一经著称;古文则贾(逵)、马(融)、许(慎)、荀(爽),皆并通五经,其余通一二经者,尤指不胜屈。是今文多专经,古文多兼经,二也。今文家讲明师法,不尚著述,范书所载,如牟长、伏恭、薛汉、张匡,仅定章句;洼丹、景鸾、赵晔、杜抚,略有著书;古文则郑、贾、马、荀,遍注群经,其余注一二经者尤众。是今文守章句,古文富著述,三也。今文如孙期、张驯,兼治古学者甚鲜;古文则郑兴、尹敏、贾逵,皆先治今文,后治古学;明章以后,兼通今古者尤众。是今文多墨守,古文多兼通,四也。范书载今文学家三十余人,大率治经之外,无所表见;古文家则桓(谭)、卫(宏)、许(慎),撰著博通;张(衡)、马、崔(瑗)、蔡(邕),尤工词赋。是今文多朴学之儒,古文多渊雅之士,五也。观其同异所在,而东汉以后今蹶古兴之故,可思矣。[9]


  寥寥数百字,历数“今古文”经学家之异,兼及其盛衰之原,言简意赅,能道人之所未道,发人之所未发,斯为可贵。龚读籀《学行述略》曰:“晚近经师,如井研廖氏、仪征刘氏,府君皆尝与上下议论。平生以为积学深造,不难直追古人,论者亦重府君学,以为非妄语也。”唐振常《忆舅文》:“先生治古文经学,于经今亦所深研,虽不喜奇诡狂肆之说,然于二家不主重此轻彼,方能发为实事求是之论。”


  特别是对廖平猛烈批评的、博综今古的经学家郑玄,龚氏尤其倾心。庞石帚说他:“最重郑君,为之《年谱》。名其堂曰‘希郑’,从所志也。”[10]龚道耕认为“郑氏解经,大概宗古文,兼用今文”,“囊括大典,罗网众家,删裁繁芜,刊改漏失。”这一作法,深有助于实现其“述先圣之元意,整百家之不齐”的宗旨。他认为郑玄在中国经学史上实开辟了一个崭新时代,故在《经学通论》中专列“郑玄经学”为一个时期:“自建安以及三国,数十年中,今、古两学皆微,而郑氏学统一天下矣。”“自兹以后,经学惟有郑学、非郑学两派,而无复今、古之辨矣。”[11]龚读籀《学行述略》说他:“而于‘郑学’之博综古今,渊源朴茂,尤尊崇之,故于高密遗书,多所疏证,后得善化皮鹿门所著诸书读之,乃辍不为。”[12]庞石帚也说龚氏“于廖说不为苟同,尝欲作书申郑君,以辨廖氏之加诬,属草未具,会治他书而辍。”[13]针对阎若璩批评郑玄“信纬”“注纬”,提议将郑玄从孔庙中请出,龚氏特著《书〈古文尚书疏证〉后》[14]加以辩护;其著《礼记新疏》也是要以《郑注》为本,故书名即定为《礼记郑氏义疏》,《发凡》说:“郑君初习今文,后明古文,扶风问业,学乃大成,遂以礼学自名其家。……王肃而后,诘难蜂出,而迄于唐、宋,礼家终以郑氏为宗。庄绶甲、李兆洛,訾其变易古文家法,井研廖君从而衍之。不知以郑义推诸经传,夫固浑浑圜圜,盛水不漏。今之所疏,以郑为主,故名曰《礼记郑氏义疏》。”[15]不过他对于郑氏也不盲从盲信,他反对六朝唐人“疏不破注”作法,以为如果郑注有误,也是可以攻驳的:“六朝唐人注疏,例不破注。……今于典制大端,并遵郑氏,间引异说,皆是外篇。至于名物训诂,句读文义,或有违失,间加匡纠。庶成狐死丘首,木落根归,免于孔颖达之讥。”姜亮夫谓其:“求真求是,希郑而不为阿郑。”[16]盖得其实。


  三、气度恢宏、独具通识


  虽然清代汉学已经不像汉代那样“专门授受,递禀师承,非惟诂训相传,莫敢同异;即篇章字句,亦恪守所闻”了,但是唯汉人是尊、唯旧闻是贵的陈腐习气仍然笼罩着当时的整个学界。馆臣批评“国初诸儒征实不诬,及其弊也琐”的现象,在后来的130多年间并未得到改观。蒙文通曾论清代学术说:“清世学者四分之三以上都是饾饤之学,只能是点。其在某些分支上前后贯通自成体系者,如段玉裁之于文字学,可以算是线,还不能成面。如欧阳竟无之于佛学,廖季平先生之于经学,自成体系,纲目了然,但也只限于面。”自从廖平“平分今古”,主张“托古改制”以来,巴蜀学人勇于进取,志在创新,在“通经致用”,“自成体系”方面尤所尽心。蒙文通明确标立“学问贵成体系”,什么是体系呢?蒙先生说:“体系有如几何学上点、线、面、体的体。”主张要“在整个学术各个方面都卓然有所建树而构成一个整体”,“做学问必须有此气魄。”[17]如谢无量之于古代文学史(有《中国大文学史》、《中国妇女文学史》等)、哲学史(《中国哲学史》);郭沫若之于古文字、上古史、文化史;蒙文通之于经学史、上古史、民族史,等等,都堪称自成体系之作。龚道耕也是沿着这一路子走出来的。


  龚氏与以上诸人皆为同调。他《与人论学书之二》批评:“近代学者,心耽琐屑,理昧宏通,墨守《诗》《书》,襞积训故。历代仅知崖略,《三史》皆同挂壁。……其或耗心饤饾,疲脚褰绉,李玉溪之襧襦,挦裂横遭,张黄门之匹锦,割裁都尽,风斯下矣!”[18]故其治学虽博不杂,颇有体系,遵循孟子“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方法,在精识和宏通方面,独具特色。庞石帚《记》谓其:“大抵平生著述,多网罗众家,刊改漏失,似善化皮锡瑞而无其剽窃,似象山陈伯韬而无其庸琐。”


  龚氏深通中国经学之流变,其述经学之历史,颇能尽学术之起伏转承之大势,深得经学转换更革之原理。关于中国经学史之分期,皮锡瑞《经学历史》颇据正史“儒林传”折衷之,故他的分期全以朝代废兴为断,共为10期:1.经学开辟时代(春秋),2.经学流传时代(战国),3.经学昌明时代(西汉),4.经学极盛时代(后汉),5.经学中衰时代(魏晋),6.经学分离时代(南北朝),7.经学统一时代(隋唐),8.经学变古时代(两宋),9.经学积衰时代(元明),10.经学复盛时代(清)[19]。


  这十个时段,整齐划一、容易记忆,在这个意义上还是很成功的。但是学术演变轨迹不清,学术自身内部发展原因不明。学术产生和发展有政治因素,但不完全随着改朝换代而改换,一种学术的发展和勃兴,必然有其自身理路,一种新兴学术取得统治地位,也有一个由渐而肆、由微而显的过程。上一个学术典范结束时,其实也孕育了下一个学术典范的雏形。


  蒙文通说:“讲论学术思想,既要看到其时代精神,也要看到其学脉渊源,孤立地提出几个人来讲,就看不出学术的来源,就显得突然。”[20]并且认为讲学术史不能单以朝代更迭来讲,而应注意学术思潮的变迁。龚道耕在撰写《经学通论》时即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在章节处理上,有:《群经名义》、《群经篇目》、《经学沿革略说》、《群经学说》,比较全面地展现了经学问题的基本内容和主要方面。在学术分期上则更显特识,其《经学沿革略说》一章将中国经学史分为13期:1.经学始于孔子,2.晚周秦代经学,3.汉初至元成时经学,4.哀平至后汉经学,5.郑氏经学,6.魏晋经学,7.南北朝经学,8.隋及唐初经学,9.中唐以后至北宋经学,10.南宋元明经学,11.明末清初经学,12.清乾嘉经学,13.道咸以后经学。


  历观龚氏的十三个分期,其中固然有按时代或朝代分者,有的也是约定俗成的,如“晚周秦代”、“魏晋经学”、“南北朝经学”、“清乾嘉经学”等等,皆是。但是更多的则是将一个朝代分成前后两段,或将几个朝代合成一段,如“汉初至元成”、“哀平至后汉”、“隋及唐初”、“中唐以后至北宋”、“南宋元明经学”、“明末清初”、“道咸以后”等等;有的甚至将一个人划分为一个时代,如“孔子”、“郑玄”等。这样划分看似零乱,时间长短也颇不一致,其实这是有他的深意的,而且也更能够体现出学术之萌芽、转变和盛衰的真面貌,更能看出学术典范转换之轨迹。


  为何如此分期?龚氏虽然没有明确论证,但在文内的叙述中还是可以看出其用意的。如讲“经学始于孔子”:“中国学术政治宗教,无一不源于《六经》。《六经》为孔子所作,或为孔子所述,论者互有不同。……两说相争,至今未定。而《六经》之学出于孔子,则二千年来无异辞。无论其为述为作,谓《六经》之学即为孔子之学可也。”[21]可见他之所以将孔子定为一个时期,是因为“《六经》之学出于孔子”。


  其论“哀平至后汉经学”:“由哀平以后至后汉之末,二百年中,经学之争议,则今古文是也。‘今文’之名始于后汉,‘古文’之名始于西京之季。”[22]他之所以要将“哀平至后汉”二百年间划为一个时期,是因为经学的主要纷争在于“今古”文学,而今古文学之争实始于哀平之际。


  其论何以将“郑氏经学”设为一个时期说:“兼用今、古两家之学,而会通为一,郑玄是也。……自兹以后,经学惟有郑学、非郑学两派,而无复今、古文之辨矣。”[23]之所以将郑玄经学作为一个时期,是因为他结束了今古文之争,开辟了今古合一的“郑学”时代。


  其论何以将“魏晋经学”作为一个时代说:“魏正始中,王弼、何晏之徒,祖法老、庄,号为‘玄学’。……于是家法沦亡,经学遂远不逮两汉。……盖两汉经学,至此乃一变矣。”[24]


  其论何以将“中唐以后至北宋经学”定为一个时期曰:“唐代敕撰《正义》,所以息《六经》之异说,而《六经》之异说乃始于唐人。自武后时王玄感著《尚书纠谬》、《春秋振滞》、《礼记绳愆》,当时已讥其掎摭旧义,……至于刘商洛、王安石、程颐、苏轼之徒,争说经义,其门人弟子,益加演述,而诸经之异说日滋,唐以前经学遂尽改旧观矣。”[25]


  其论“南宋元明经学”为一时期说:“中唐以后,经学之纷纭,自道学兴而后其论定,而集其大成者,厥为朱熹。……至明永乐时,诏胡广等作《五经》《四书大全》,依宋、元人旧本,剽窃成书,著为令典,则举注疏而悉去之,并《礼记》亦废郑注而用陈澔,于是八比讲章之学兴,而经学荒芜极矣。”[26]


  其论何以将“明末清初经学”立一时期,是因为清代朴学考据之风始于此时:“道学统一天下,自宋迄明,四百余年。明嘉、隆以后,杨慎……诸人,号为博雅,所著书偶涉经义,稍稍引据古说驳难宋儒。……迄明末造,常熟钱谦益始倡言注疏之学。桐城方以智著《通雅》、昆山顾炎武著《音学五书》,训诂音韵之学始萌芽矣。炎武尤通经术,作《五经同异》、《左传杜解补正》诸书,《日知录》中,力辟宋以来空言说经之非,而教学者以读汉、唐注疏。黄宗羲作《易学象数论》,辨图书之谬。衡阳王夫之,邃于经学,《五经》皆有撰述,其所考论,往往与后来汉学家闇合;又为《说文广义》,虽于小学未深,实为治许书之先导。三君者,皆宗宋学,而说经则兼采汉唐,无所偏主。清代学术之盛,谓三君为先河可也。”[27]


  其以“道咸以后经学”为一时期,原因是:“道咸以降,经学之别有三:其一则沿乾嘉旧派者。……其一则调和汉宋者。……若其于乾嘉学外,别为一派者,则今文学。今文学始于庄存与之治《公羊》,其徒刘逢禄述之”,[28]因而形成近代今文经学一种风气。


  这样讲经学沿革,当然深得学术演变之本质,所以庞石帚说他:“尝著论明经学流变,秩如有条,视皮鹿门《经学历史》有过之而无不及也。”[29]实非虚语。徐仁甫《目录》还载有龚氏《经学沿革史略》[30]一书,可惜“未成”,不然当更有可观者。


  四、经史皆通,善于文学


  如前所述,龚道耕著述以经、史两部为最多,也以经史著述尤为专门,然而其在文学史上的造诣亦不可忽。


  其史部诸书主要以校勘为主,如南北朝“八史”、“新旧《唐书》”皆有校勘记,即《札迻》,现存下来的只有一种《旧唐书札迻》。如前所述,龚氏在新修史书方面也有许多设想,如《重修清史》、《重修成都县志》等,可惜皆未成书。不过通过龚氏所撰《成都县志拟例》,粗可见其精密实际的史学思想。他在小序中说:中国的郡县志,肇始于古之“图经”,古志主要记载的山川地理,人物典制只是其中附庸。至明朝胡缵宗撰《安庆府志》才设立“记、表、志、传”诸科,始用正史的方法。后来修志,不思更张,不切实用,只如“类书”,依样画葫。章学诚首言“四方之志即古之国史”,故欲将方志纳入“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的范围,要体现治乱兴衰、微言褒贬于其间,这又小题大做,文不对题了。于是他主张:“宜仍用《志》名,参以史例,旁考前贤名著之体”,来拟订新修《成都县志》的体例。于是他提出了“图四、记一、表六、录八、传九”的结构,还仔细胪列了拟写的细目和范围。具体来讲,即:


  (1)图四篇:疆域(全县总图),山川(用新法绘制),城市(县属街巷),乡镇。


  (2)记一篇:大事记(纂辑历代属于成都之事及置县沿革,犹史之“本纪”)。


  (3)表六篇:晷度,官师,府第,学位,仕宦,列女(有事实者入传,仅有姓名者入表)。


  (4)录八篇:舆地,田赋,乡治,学校,兵卫,交通,礼俗,经籍(此相当于正史的“志”,此从《史通·书志篇》议,略变其名)。


  (5)传九篇:良政传(用《南齐书》例),先贤传(纪明以前人物),后贤传(清世人物),寓贤传(流寓名人),孝友传,忠义传,文学传,列女传,叙传。[31]


  从《拟例》可见,他要撰的《成都新志》有图有文,有纵有横,有人物,有典制,可谓重点突出,眉目清楚,面面俱到,大而且全。其大纲虽然仅有五条,其实已经体现了龚氏对方志体例的更新,也熔铸了他对古代史志撰修方法的继承和发展。在整个结构上,旧志多以天文分野、山川形胜置于卷首,或妄言星躔,侈陈分野,迷信不实;或仅图山川画数幅,有似游览手册,不切实用,不能征实。龚氏以“图四篇”居首,一改故志旧观,要求“当用新法改绘”、“测绘”,将一县之全景、山川之分布、街市之曲折、乡镇之分布,描绘其中,让人开卷即知一县之整体概貌。


  在内容上也有适时之变,增加现代气息。“录八篇”虽然体例上仿自正史“志”、“书”,但在结构上却有更新视域。“乡镇篇”自注:“凡议会、局、所诸事皆属之。”“学校”自注:“述旧学制、书院制,及今中、小诸学概要。”“交通”自注:“交通以邮电、船、路为要。”这些都是旧志所没有的。针对旧志有“艺文”、“经籍”二志,“经籍”收书目;“艺文”收录诗赋、杂文,篇幅几占全书三分之一,太过臃肿。故新志只设“经籍”以“载县人著述书目及其书序例”,而将旧志所收“艺文”择其要者置入所记各类事项之下,体现了很好的变通精神。


  凡此之类,都表现出龚氏对旧志和正史体例的继承和改进。如果照此体例撰修成编,成都一方之地理、山川、历史、故实、典制、人物、旧章、新风,尽皆囊括其中矣。惜焉未成!


  其经部诸书又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小学,二是礼学。其小学诸书遍及文字、音韵、训诂、校勘各个方面,校刻《字林》、《说文》、《仓颉》、《音义》、《玉篇》各书(13),又撰《训诂学》(未成)、《唐写残本〈尚书释文〉考证》(14)等,都可见其治学始于小学、明于故训的路径。


  其于礼学,除撰有通论性《三礼述要》外,其他主要集中在《礼记》研究上,如撰《丧服经传五家注》、《礼记旧疏考证》、《叶辑礼记卢注疏证》[32]等。晚岁,有感于“自清世经学鼎盛,诸经多有补作新疏,独《小戴记》四十九篇,所见止朱彬《训纂》、孙希旦《集解》,未尽精博,不足与诸疏配。”在休假后,仍发凡起例,“欲依准郑注,兼综诸儒之说,勒成一家。”[33]


  为撰《礼记郑氏义疏》,他事先草拟了一个凡例,全篇只有12条,但是却将龚氏此书的体例和他关于《礼记》的基本看法囊括其中了(15)。


  其上篇首条论《礼记》作者和文献来源:“礼家之记,则戴德有八十五篇,戴圣、庆普各有四十九篇。惟小戴之书,自魏晋以来列于学官,尊与经等。其与大戴、庆氏之记,分合异同,末由尽考,要其为自七十子至高堂、后苍,师师相传之本,与孔壁及河间献王所得《古文礼记》不相涉也。自晋陈邵谓‘《古礼》二百四篇,戴德删为八十五篇,戴圣又删为四十九篇’,后儒虽据郑君《六艺论》,知二戴各自传述,非互相删并,陈邵说不足信。然皆谓‘二戴之《记》,取于河间《古礼》’,并为一谈,迷而不悟。此读《礼记》所当先辨也。”明确了《礼记》是“七十子至高堂、后苍师师相传之本”,纠正了晋陈邵以来以为二戴删取《古文礼记》的误说。


  第二条论《汉志》何以不载二《戴记》:“《释文·叙录》引刘向《别录》云‘《古文礼》二百四篇’,此《古文记》都数也。《正义》云:‘刘向《别录》《礼记》四十九篇,《乐记》第十九’,此《小戴记》都数及目录也。……是古文与诸家之记,刘向俱载其目。……至刘歆总群书而奏《七略》,遂仅载刘所校诸记篇数,而古文、戴、庆诸记,《别录》有其目者,并不著录。”自注:“《别录》著录刘向定本,而仍存古文今文之篇目,犹乾隆间《四库全书》之有‘存目’也;《七略》但著刘向定本、篇目,犹《四库简明目录》,不载‘存目’之书也。”


  第三条针对近人怀疑“《礼记》杂今古,不为二戴所辑”之说,辩正说:“廖君(平)作《戴记今文古文篇目表》,以为《戴记》‘古多于今’。近人泥之,遂疑戴氏为今文家,何以多录古学?又以其采及《逸礼》(即《奔丧》、《投壶》二篇)及曾、思、荀、贾诸子书,疑今之《礼记》并非二戴所辑。夫古文晚出,戴氏所传之记适与古经相同,初非取经附记。曾、思、荀、贾,儒家大宗,吐词为经,宁谓非当?且诸子之书亦多述古,必谓出于自作,则又识昧通方,斯为妄矣。”


  第四条针对《礼记》制度与“经制”相违的问题,他说:“窃谓廖君分别今、古,举世所推,其发明经制,厥功尤巨!……而《礼记》所载,其于经制,时有异同。”其中原因,廖平以为是今、古文异制造成的。龚氏认为,今文与古文的对立是西汉末年之事,二戴之时尚无其说。《礼记》所载之所以与“经制”异,原因是:“《六经》所举只其大纲,条目施行,或不详备。故传其学者,或损益经制,而推为新礼;或服行经义,而别定仪文;或经有所略,而益之为详;或经书其常,而推及其变。或解经而各持异议,或援经而衡论当时,说非一人之说,书非一家之书,矛盾互陈,职由于此。”如果“概以今文、古文为别,殊不足以括之”[34]。


  其下篇主要讲明作《疏》义例:第一条申明何以“郑注”为本,第二条申明将突破“疏不破注”规矩,将对郑注小失之处予以匡正;第三条申明主要对《礼记》的制度义理作疏释,至于其中的史事真伪不作考证;第四条将沟通汉宋,训诂多用汉儒,义理多采宋儒;第五条使用南宋淳熙抚州刻本《礼记》为底本;第六条说将博取自桥仁以下各家之说以成新疏。从这里我们不难发现龚氏学术的旨趣和他思维之缜密。


  在文学方面,龚道耕也是有成就的文学家。龚读籀《学行述略》:“为文规模八代,诗效温李,有《八代文钞》、《严辑全文校补》、《研六庼诗文遗稿》、《蛛隐庐文存》、《丁未述征集》等。”[35]除了以上自撰诗文和古文别裁外,龚氏还发凡起例自撰“中国文学史”。


  在讨论中国文学史时,他特别注重通识,反对过分狭隘的文学史观。民国元年(1912)龚道耕主教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曾受刘师培委托,撰有《中国文学史略论》一书。他在自序中旗帜鲜明地反对“近世言文学者,或以诗歌戏曲小说为干,而摈经史诸子,以为非类。”[36]指出这样的“文学观”盖“仿据远西”,不合乎中国文学的具体实际。因此他讲文学史,必先明一代学术之大势,再详其经学之源流,再备列诸子以及史学之盛衰,然后才是文体的变化,诗词歌赋小说戏曲之创作。这样内容深广完整,视野也更加开阔,整个中国学术大势、文化沿革,也就尽在其中了。蒙文通说:“文化的变化不是孤立的,常常不局限于某一领域,因此必须从经、史、文学各个方面来考察,而且常常还同经济基础的变化相联系的。”[37]与龚氏“文学史观”正可前后呼应。


  五、持论平实,发人深省


  龚氏治学极具主见,不人云亦云,亦不炫怪以鸣高。龚读籀《学行述略》:“其教人不侈为夸语,不考征猥琐以炫博,亦不暖姝菌蠢、学一先生之言以自憙。放所著述,绝矜慎,以表邀时誉以为耻。”正其写照。但在他的著作中,又见解独到,新义时出,多能见人所未见。


  秦氏焚书乃千古所唾,但他却认为秦朝的坑焚之祸并不像后人所说的那样严重。《经学通论》曰:“秦用李斯为相,亦尊儒术,置博士七十人,每有大事,尝得与议。后人以焚坑之祸,集矢祖龙,不知秦所焚者,民间之书,而博士所职《诗》《书》百家语自若也;所坑者,咸阳之诸生四百余人,其它儒生自若也。特秦在帝位日浅,旋值楚汉之乱,文献散落,学派无考。然当经籍道息之际,崎岖兵燹之中,抱持六艺以待汉兴者,皆秦之博士诸生也。秦之功何可没哉!”[38]


  他认为,不仅秦人未灭学术,未毁经典,而且还有功于文化。说:“秦并天下,二世而亡,加以焚《诗》《书》,坑儒士,文学之阨,宜无若此时者。夷考其实,乃不然。盖秦之为功于文学者二事:一则置博士官,掌通古今,为汉代设学官之始。其时《诗》《书》、百家语在民间者虽焚,而博士所职者自若。故羊子、黄疵皆著书传世。疵又为秦歌诗,而叔孙通、伏生之徒,亦以制礼传《书》显于汉世。一则初作小篆、隶书。周宣王时,史籀改古文为大篆,文颇繁重;六国时,复多异形文字。李斯变为小篆,行同文之治,作《仓颉篇》;中车府令赵高作《爰历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学篇》,以课学僮,而‘小学’以兴。同时,下杜人程邈增减篆体,作新字,以施于徒隶,谓之‘隶书’,虽多变古文、失‘六书’之义,而数千年沿用不废。二者皆于文学关系甚巨,正不独琅琊、会稽诸刻、《仙真人》之诗,擅文章之美而已。”[39]


  “经”“传”二字本义,是治经者首当必知的问题,也是经学中颇为聚讼的话题,龚氏《经学通论》的解释却非常有新意。他解“经”字不取“经,常也,法也”等陈说,而取《周易》“云雷屯,君子以经论”为证,用郑玄注:“谓论撰《诗》《书》《礼》《乐》,施政事。”(陆德明《周易释文》)以为“此‘经’名所由昉。”认为以“经”为书名在《周易》“大象传”中就已经存在了。又据《管子·戒篇》“泽其四经”,用尹知章注:“谓《诗》《书》《礼》《乐》。”以为“此《六经》称‘经’所由昉。”以为儒经称“经”在《管子》里就已经有了。立论奇古,皆别具一格。


  又解“传”字:“传与专同。《论语》‘传不习乎’,鲁读传为专。(见《论语释文》)《说文》曰:‘专,六寸簿也。’”[40]以为“传”本字是“专”,即短小之六寸简。说经之书,简册谦短,故称“传”也。


  又论谓经学始于孔子:《经学通论·经学沿革略说》提出“《六经》之学即为孔子之学”[41]。在另一书中说:“经为孔作,或为孔述,论者互有同异,要其定于孔子,则百世无异辞。”[42]


  又辨正《周易》篇数。《经学通论》:“《汉书·艺文志》云:‘《易》经十二篇,施、孟、梁邱三家。’‘十二篇’下当脱‘经二篇’三字。十二篇者,古文也;二篇者,今文也。今文只有上、下经,故《志》所载周王孙、服光、杨何、王同之传,施、孟、梁邱之章句,皆二篇。费氏古文经,则合十翼为十二篇。”[43]此说足发千古不识之秘。《汉志》著录各经皆有“古文经”,独《易经》没有,知有缺误。(16)据龚氏之意,《汉志》“易类”著录应当是:“《易》,古十二篇。经二篇,施、孟、梁邱三家。”庶几可复班固之旧。


  他关于“六篇亡诗”的讨论也很有见地。《经学通论》“诗经篇目”:“《诗》四家,今惟存毛氏,其篇目与三家盖无异同。惟《毛诗》小雅有《南陔》以下六亡诗篇名,而三家无之耳。(郑注《礼》时未见《毛诗》,故云:‘今亡,其义未闻。’又说为孔子时已亡之诗。及笺《诗》,乃易其说为孔子后始亡。是其证。陈乔枞辑《三家诗》,列此六篇名,非也。)”[44]并且作《三家诗无〈南陔〉六篇名义说》[45]专论以申之,足为定论。


  《经学通论》论魏晋经学之弊曰:“自中朝以及江左,经学之弊,略有数端。一曰尚浮虚而忽训诂。如谢万、韩康伯之注《易》,孙绰、李充、郭象之注《论语》,皆说以清谈是也。一曰工排击而罕引申。如顾夷之《周易》难王,关康之又申王难顾;孙毓评《毛诗》异同而朋于王;陈统又难孙氏;以及《礼》之争王、郑,《左氏》之争服、杜是也。一曰废家法而矜私智。如刘兆作《春秋调人》七万言,陈邵《评周礼异同》,范宁注《谷梁》,义有不通,即加驳难是也。一曰好摭拾而鲜折衷。如杜预《左氏》,攘贾、服之文;郭璞《尔雅》,袭樊、孙之注;及张璠《二十二家之周易》,江熙《十三家之论语》是也。盖两汉经学,至此一变矣。”[46]深中魏晋玄学病灶,虽起王弼、何晏于地下,亦无以置其喙也。


  值得表彰的是,龚氏在学术上,严谨认真,匠心独运,心得独造,虽名家大贤也不能移其志。当时四川学界以廖平“平分今古”为自豪,一时相从如鹜,龚氏独不然。龚读籀《学行述略》:“晚近经师,如井研廖氏、仪征刘氏,府君皆尝与上下议论。”其《礼记郑氏义疏发凡》有曰:“乡先生井研廖君,说经以分别今文、古文为大纲,自此经学为之一变。近世儒者,其学虽或与廖君大异,亦无以异其说也。然所谓今文学、古文学,乃哀、平以后之名(廖君初说,谓今学为孔子晚年之说,古学为孔子壮年之说,甚至以《仪礼》经为古文,《记》为今文,皆大谬不然者。后亦不持此说矣),西京五经博士(此亦后汉古文学称西汉今文博士之名),固尚无此区别。其于后来古文家根据之书,凡有所见,未尝不兼综博采,以广异义,初非摈斥不道。(廖君初说,谓汉代今文、古文,相避如洪水猛兽,尤不然。无论西汉博士绝无古文之见,即后汉古文学家,三郑、贾、马,皆先治今文学,具见本传;而二郑之注《周礼》,马融之注《尚书》,亦取博士说,惟何休绝不引《周礼》耳。)”


  又:“窃谓廖君分别今古,举世所推,其发明经制,厥功尤巨!”但是廖氏以今古文的区别来解释《礼记》中的礼制异同却是不可以的,以为:“概以今文、古文为别,殊不足以括之。”[47]


  对于廖平“平分今古”的问题,今人李学勤也颇不以为然。他的《清代学术的几个问题》认为,关于汉代有经今、古文学派之说,主要是晚清廖平在其《今古学考》中提出的,而后康有为在其著作中进一步阐发,遂“在社会上得到广泛流传,长期以来,已经成为经学史上的常识,而且还渗透到学术史、思想史、文化史等领域中去。然而,这样的观点实际上是不可取的”,所以“有必要重新考虑汉代经学所谓今文为一大派,古文为另一大派的观点。”[48]


  王俊义《经学及晚清“经今、古文学分派说”之争议》以为怀疑廖平“平分今古”之说不是李学勤首创:“我还注意到学界前辈钱宾四先生在其所著《国学概论》与《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中,就两汉经学今古文分派之说,也早曾提出与学勤先生相类似的观点。”钱氏认为今、古文问题,“仅起于晚清道、咸以下,而百年来掩胁学术界,几乎不主杨,则主墨,各持门户,互争是非,渺不得定论所在。而夷求之于两汉经学之实况,则并无如此所云云也”。王先生认为是钱穆先生首揭此义。


  可是,当我们翻阅龚道耕的著述,这一观点早已散见于龚著各处。除上所引之外,如《经学通论》“哀平至东汉末经学”曰:“由哀、平以后至后汉之末,二百年中,经学之争议,则今古文是也。今文之名始于后汉,古文之名始于西京之季。”[49]又说:“所谓今文学、古文学,乃哀、平以后之名,西京五经博士,固尚无此区别。”[50]将今、古文之争定在哀平以后。这与廖平将今古学之争定在整个汉代,甚至将古文定为孔子早年“从周”之说,今文定为孔子晚年“改制”之论,已经大不相同。


  林思进为《经学通论》作序署于“丙寅(1926)二月”,谓:“庚子、癸卯之际,吾与龚君相农年皆盛壮,亦尝稍稍窥览其域。”又说:“而相农以经教授吾蜀高等师范者十年矣。”则其讲授和酝酿“经学通论”之作,又在此前十余年中。而钱穆讨论今、古学问题最权威的著作《刘向歆父子年谱》成于1930年,《两汉经学今古文平议》即包括了《刘向歆父子年谱》、《两汉博士家法考》、《孔子与春秋》和《周官著作时代考》。四篇文字成文并发表于不同年代,《刘向歆父子年谱》最初刊于1930年6月《燕京学报》第7期,《周官著作时代考》初刊于1931年6月《燕京学报》第11期,《两汉博士家法考》初刊于1944年7月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的《文史哲》季刊第2卷第1号,《孔子与春秋》初刊于1954年香港大学东方文化研究院的《东方学报》第1卷第1期。至于四篇文章结集为《平议》由香港新亚研究所初版,则在1958年8月。他为本书作序当然也是在1958年了。钱穆《国学概论》(全二册)则出版于1946年,都远远在龚氏《经学通论》之后。可见怀疑并辨别廖平“区分今古”的人,无疑应以龚道耕最早,钱、李等说皆远在其后。


  (来源:《社会科学研究》2008年2期第154~162页,人大复印资料K3《中国近代史》2008年06期全文转载,编辑:郑伟)


  注释:


  ①即使主要活跃在科学、音乐、文学等领域的周太玄、王光祈、李劼人、魏时珍等人,也有极深的旧学功底,深受“蜀学”的熏陶。


  ②龚读籀《先王父向农府君学行述略》,发表于《志学》,第6期。2007年11月13日龚师古(即龚读籀)先生亲自告诉笔者,该文实为殷孟伦代写。可见,此说实学人公议,非一家之私言。


  ③唐振常《记一代经学大师龚向农先生》,发表在成都《文史杂志》1990年第4期。又题《忆舅文——记一代经学大师龚向农先生》,收入《往事如烟怀逝者》,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下称《忆舅文》。


  ④“五老七贤”,是旧时成都的一个文化群体。清末民初,成都汇集了大批文人学士,他们不仅学识渊博,品行高尚,还经世致用,广植桃李,使“蜀学”在国内产生深远影响,深受当时主持川政者礼遇,其中的佼佼者被尊称为“五老七贤”,即赵熙、颜楷、骆成骧、方旭、宋育仁、徐炯、林山腴、邵从恩、刘咸荥、曾鉴、吴之英、文龙等。


  ⑤龚氏著述详见舒大刚《一位不该被遗忘的经学家——龚道耕生平及其学术》,中国台北:“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变动时期的经学”国际学术研讨会(2007年11月)交流论文。


  ⑥龚氏《经学通论》一书,有民国十五年(1926)林思进序刻本、己巳(1929)冬三版重印本等多种。


  ⑦龚氏《中国文学史略论》一书,有乙丑(民国14年,1925)自序,民国29年(1930)成都建国中学印本、乙酉(1945)秋成都薛崇礼堂刊本。


  ⑧龚氏《补礼经宫室例》、《〈孝经郑氏注〉非小同作辨》、《孔子生年月日说》诸文,发表于《志学》第6期。


  ⑨《重修清史》和《重修成都县志》俱未成,《成都县志》只成《成都县志拟例》,发表于《志学》第6期。


  ⑩龚道耕诸书《札迻》多未刊,只有《旧唐书札迻》部分发表于1941《华西学报》第6、7期合刊本,(至“本纪”部分而止),全书至1989年四川大学出版社据殷孟伦钞本整理出版。其余诸书今未见出版。


  (11)按,龚道耕《礼记郑义疏发凡》,发表于《志学》第1、3两期。


  (12)姜亮夫《学兼汉宋的教育家龚向农》:“南海康长素隐依廖平之说为《孔子改制考》、《新学伪经考》两书,大扇庄存与、刘申受、宋翔凤、龚自珍、魏源之说以取卿相,天下壮之。蜀士之轻倢者悉尊之,其奇诡狂肆之说,为纯情儒所不取。先生虽与廖君同郡国,且亦习今文,然不相唱和。”(《四川近现代文化人物》,四川人民出版社,1989年,117页。)


  (13)现四川大学图书馆收藏有龚氏校刊的《字林逸遗订补》一卷,《字林考逸校误》一卷(有光绪25年刻本),《颜氏家训》校本七卷、徐北溟《补校注》一卷(有民国33年刻本),《六书音韵表》校本(有民国25年刻本),《声类表》校本九卷(有民国12年刻本),《古韵谱》校本二卷(民国22年刻本),《古韵标准》校本四卷(民国15年刻本),《古今韵考》校本四卷(民国20年刻本)等等,可见其致力小学诸书甚勤。


  (14)龚氏《唐写本〈尚书释文〉考证》一文,载《华西学报》第4、5两期,1936年6月、1937年12月。


  (15)龚读籀《学行述略》:“当逊清乾嘉间,音韵训诂之学盛极一时,学者施以治经术,颇有成书。用是有《十三经新疏》之议,惟《礼记》付阙如,前贤苦其难治,多未敢自奋。井研廖君,至论其书如深山大泽,多人迹不到之处,然所著亦但有《凡例》,而未遑造述。府君精《三礼》,思蒇其事,以为名山之业皆在于斯,亦所以启前秘而导来学者也。历年苦于生计,仓卒未能,迨中日战起,府君随大学迁峨眉,三十年,以例得退修家居,遍发图书,罗列案右,日夜沉思研理,为《礼记义疏》,甫成《发凡》,骤得风疾,竟一夕卒。然《发凡》文虽数千,而于府君治经宗法,藉可概见(兹从略)。”


  (16)姚振宗《汉书艺文志拾补》卷一特为补辑:“《易经》十二篇,中古文;《易经》十二篇,费氏。”引《汉书·艺文志》:“汉兴,田何传之,讫于宣、元,有施、孟、梁邱、京氏,列于学官。而民间有费、高二家之说。刘向以《中古文易经》校施、孟、梁邱经,或脱去‘无咎’、‘悔亡’,惟费氏经与古文同。”师古曰:“中者,天子之书。言中,以别于外耳。”姚氏按:“此中外各一本,《艺文志》但言及之,不著于录。”并非不著于录,而是被后人搞乱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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