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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杨时订定《粹言》看其思想倾向

作者:朱雪芳 来源:中国文化书院《阳明学刊》 时间:2013-06-26

摘 要:

关于杨时对二程思想的继承问题,学者颇有异议。杨时三十岁时见程颢,四十岁时见程颐。故若要考察二程对杨时的影响,应研究杨时四十岁前期与后期的思想发展。但比较遗憾的是,杨时三十至四十岁期间,并无语录或著述传世,唯一校著的《庄子解》亦已散佚。现存的重要书信与语录,均成书于四十岁以后。

关键词: 杨时 思想

        关于杨时对二程思想的继承问题,学者颇有异议。杨时三十岁时见程颢,四十岁时见程颐。故若要考察二程对杨时的影响,应研究杨时四十岁前期与后期的思想发展。但比较遗憾的是,杨时三十至四十岁期间,并无语录或著述传世,唯一校著的《庄子解》亦已散佚。现存的重要书信与语录,均成书于四十岁以后。


  本文引用文献主要根据《河南程氏粹言》,另参考《河南程氏遗书》及《宋元学案》等。原因有三:第一,《河南程氏粹言》为杨时订定,张南轩编次,属于杨时所学;第二,《河南程氏粹言》所辑录的二程语录,却一律以“子曰”标示,未有细分程颢或程颐语[①];第三,《河南程氏粹言》所辑二程语录,部分语录经过杨时的文字处理后[②],去芜存精,变为精简;同时亦由于部分语录过于简洁,未能尽窥原貌,惟有根据《河南程氏遗书》进一步加以辨析。由于以上原因,所以另参考《河南程氏遗书》及《宋元学案》等文献,以资补充,并据之以分辨程颢或程颐语。


  一明道所授[③]


  杨时跟从程颢学习的时间不多,约为三年;三年之中,与程颢游学、面授的时间亦少。杨时《见明道先生》书中,自谓“窃慕古人之学,诵其书,论其世,想见其为人而师之有日矣”[④]。杨时师事程颢之前,已对儒学经典及程颢的思想有一定的认识;可以说,师从程颢后他对儒学本义的了解更为深入,他亦由此定下了开拓儒学的目标。另一方面,可能如全祖望所说:“明道喜龟山,伊川喜上蔡。盖其气象相似也。”[⑤]因此,程颢对杨时的启发亦多。


  胡文定谓“龟山所见在《中庸》,明道所授”,但是杨时《寄明道先生》两封信,只言《春秋》,未曾问及《中庸》。因此,程颢所传授的应该是儒学重要经典和程颢自己的体验。程颢曾谓门弟子曰:“昔吾受《易》于周子,使吾求仲尼、颜子之所乐。要哉此言!二三子志之!”[⑥]程颢首先继承老师的教法,教导弟子为学的方法。由此反映出程颢受周敦颐的影响甚大,因他从周敦颐领悟而自得,不忘师训。


  知悉周敦颐与程颢的师承授受后,程颢究竟教导学生什么呢?程颢反复叮嘱学生紧记“求仲尼、颜子之所乐”,认为“学者必志于大道,以圣人自期,而犹有不至者焉”[⑦]。众所周知,孔、颜所乐者,是乐圣人之道,若“能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因此,教导为学应要“识仁”。程颢谓“学必先知仁,知之矣,敬以存之而已。存而不失者,心本无懈,何事于防闲也?理义益明,何事于思索也?斯道也,与物无对,大不足以明之。天地之用,即我之用也;万物之体,即我之体也”[⑧]。又谓“学者须先识仁”,都是先让学生“知仁”、“识仁”,才能明白天地的意义,才可为自己定立生命的方向,为天地立心。因为“圣人,天地之用也”[⑨]。圣人的生命确实由践形尽性,以彰显天地法则。


  以下一段程颢教韩持国儒学修养工夫的程序,是对应于上智与中等人的修养方法:


  伯淳先生尝语韩持国曰:“如说妄说幻为不好底性,则请别寻一个好底性来,换了此不好底性着。道即性也。若道外寻性,性外寻道,便不是。圣贤论天德,盖谓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无所污坏,即当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坏,即敬以治之,使复如旧。所以能使如旧者,盖为自家本质元是完足之物。若合修治而修治之,是义也;若不消修治而不修治,亦是义也;故常简易明白而易行。”[⑩]


  程颢这段教导语录,内容包括了儒学的本体论与工夫论。


  有关本体论方面的观点有二。首先是关于“道”与“性”的问题。程颢认为“道即性”,“道”即是“性”,道与性虽然是两个分别独立的概念,但两者也不可以各自独立存在,亦不能截然二分,因为道与性有其内在关系,道存在于性中,性亦是伴随着道,二者有相互依存的关系;同时又是统一的。因此在道之外寻找性或在性之外寻找道同样不对。第二,是关于“天德”的问题。程颢认为“天德”是自家原本天然完全自足之物。首先,天德在存有的意义上是自家的——人人本有的;其次,天德是天然的、与生俱来的、完全的、自足的。


  由上所述,以程颢的本体论为根据,在此基础之上阐述他的工夫论,主要亦有二点:第一,天德“若无所污坏,即当直而行之”,正面扩充,顺心而发,畅顺其性。第二,天德“若小有污坏,即敬以治之,使复如旧”,反身而诚,此乃克己工夫。


  无论是第一或第二点,都必须合义,“若合修治而修治之,是义也”、“若不消修治而不修治,亦是义也”。在程颢的角度来说,修治的工夫是“常简易明白而易行”的。


  《粹言》云:“子谓学者曰:‘夫道恢然而深奥,于何所用其力乎?惟立诚然后有可居之地。无忠信,则无物。’”[11]又《遗书》云:“道之浩浩,何处下手?惟立诚才有可居之处,有可居之处则可以修业也。”程颢认为道是恢然、深奥而浩大的,难以寻找入门之处。虽然如此,仍可辟一径,以“立诚”为入门工夫,立诚的方法在“忠信”,“忠信”即是“诚”。


  根据程颢的本体论观点,《粹言》曾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我也。知其皆我,何所不尽!不能有诸己,则其与天地万物,岂特相去千万而己哉?”[12]《遗书》亦谓:“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程颢的所谓“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实指出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一体”意谓人与天地万物的关系是同体的,有其根源性,两者是整体关系,此种关系有全体性、内在性。仁者在“万物”中有其个殊性,在天地中有其依存性,在一体中有其整体性;仁者是独立的个体,但就其存在所站立的不同位置或其不同角色而显出其不同的意义。


  以现代的观点看,“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是一种“人文精神”的表述,因为人与人、人与物既然是一体,就其本然的存在状态而言,是平等的,有同样的生存权利。进一步言,人是天地万物之一,应该说是与天地万物有内在的关系。在“生态意义”上,这种思想打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论说,应以自然生态的内在存在价值为目标。人的存在价值是以实现自我(准确一点,应是实现以天地之性为本性的真我)或完善自我价值,这恰恰合符“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的意思。诚如程颢谓“天地之大德曰生”[13],又谓“万物之生意最可观”[14],人的存在本来是有一种“生道精神”。不仅自己顺畅个人之性,亦让万物顺畅其性。从本体言,天地是万物的根源,人与万物并没有高下、强弱等相对关系,万物的存在均有其存在的意义与价值。从主体而言,人的思维活动与行为活动先验地俱有扩展性,若受私意所影响则发展为拥有,若受仁义所鼓动则发展为关爱。从关系上言,万物的存在关系本是兼容互补,互倚互持,相互并生的一体关系。


  在儒学思想史上,程颢认为仁者是与天地万物为一体的,将仁者的本体意义和存在意义明确地表达出来,是继孔、孟之后,充尽地发挥仁的义涵的重要人物。而且他以“浑然”一词形容仁者,可谓既有迹又无迹,在孔、孟之间。[15]


  “观”是程颢的重要教法。《粹言》记载“由《孟子》可以观物”[16],“天地生物之气象,可见而不可言,善观于此者,必知道也”[17],“学圣人者,必观其气象。乡党所载,善乎其形容也,读而味之,想而存之,如见乎其人”[18],“观鸡雏,此可观仁”。无论学习、阅读,对人物、对自然都可以“观”。所谓“观”,有不同层次的观法,如:观看、观察、观赏、观摩等。程颢所说的“观”当然不只是泛泛一瞥;而是通过生命的感通,感受生命存在与天地万物的关系,是由返观自照而达生命的感悟。补充一点,老子亦十分重视观,所谓“吾以观复”。在某种意义上,观是打破人我、物我的一种无分别的状态,即如程颢所谓“浑然”的状态。


  程颢认为如能“静观”则更佳,所以说“观物于静中,皆有春意”[19]、“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20]。怎样观?天道流行在万物中,“生生之谓易,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易存在于万物中,不易之道存在(流行)于变易的万物中,使万物不断变化,而生生不息。故可静观天道的流行于在万物中。


  众所周知,中国哲学史的儒学分期,一般分为三期:先秦儒学、宋明理学、当代新儒学。宋明理学不称为宋明儒学,而将“儒”变为“理”,原因是二程倡导理学,特别是程颢说“吾学虽有所授,天理二字是自家体验出来”,天理遂成为宋明儒者所追求的目标。程颢曾说:“《中庸》天理也。不极天理之高明,不足以道乎《中庸》。《中庸》乃高明之极耳,非二致也。”[21]将《中庸》与天理等同。


  程颢曾有一惊人语,“善恶皆天理。谓之恶者,或过或不及,无非恶也,杨、墨之类是也”[22]。又谓“事有善有恶,皆天理也。天理中物,须有美恶,盖物之不齐,物之情也”[23]。自孔、孟以来,对天、道、性等概念,皆赋予正面、肯定的意义和善的价值意义,但程颢却认为善、恶皆天理,这点可谓是程颢的创见。程颢所持的观点是“民受天地之中以生”,依此而论,杨子“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与墨子“兼爱”,二人的论点,不是“过”,就是“不及”。


  如上文所述,程颢将《中庸》与天理等同,而《中庸》论诚又最多,程颢遂根据其个人的实践,体验出诚的多重意义。例如:


  或问:“何谓诚,何谓道乎?”子曰:“自性言之谓之诚,自理言之谓之道,其实一也。”[24]


  苏昺问:“修辞何以立诚?”子曰:“苟以修饰言语为心,是伪而已。”[25]


  程颢认为“古之教人,无一物不使之诚心,射与舞之类是也”[26]。即使是运动或游戏,亦兼有教育意义;并且强调在生活中培养或内化为诚意:“闲邪则诚已存,非取诚于外,纳诸中而存之也。”[27]


  还有,关于“理”的另一角度,则以修养为切入点,《粹言》记载:


  子曰:“犯而校者,私己也;不校者,乐之也。”或曰:“然则无当报者乎?”子曰:“其有报也,亦循理而已。”[28]


  这是一种高尚情操的道德修养,以豁达的心灵,乐天知命,内省自求,不计较别人的冒犯,要求自己遵守合理的行为。杨时亦受此而有所启发而有关于诚、循天理、等论述。


  二伊川所发[29]


  程颐的为学方法,首先在治经,他认为“治经,实学也。……道之在经,大小远近,高下精粗,森列于其中”。另于《粹言》中,他亦有近似的言论:


  苏洵曰:“平居讲习,殆空言也,何益?不若治经传道,为居业之实耳。”子曰:“讲习而无益,盖未尝有得耳。治经固学之好事,苟非自有所得,则虽五经,亦空言耳。”[30]


  苏季明问二程问题,二程则分别作出不同的回答,程颢的回答已见于上文,这里是程颐的回答。《粹言》是经过文字处理后的记录,程颐的观点是,治经才是实学,因为经典是记载有关于道的一切事情。书籍的内容广泛,除了历史、文物、人文、地理、道德等分类,无所不载;但经籍比之一般的书籍意义更大,如司马迁《史记》是希望“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因此经典的意义除了学问常识外,还有生命的学问。更重要的是,在儒学的经籍中,如《易传》、《中庸》、《论语》、《孟子》等,是记载个人成德以至天人合一的论说或启发性的内容,故宋明儒者大多通过钻研六经而终于有所自得。


  另外,为学的方法同样重要。程颐谓“进学莫先乎致知,养心莫大乎理义”[31]。又谓“涵养须用敬,进学则在致知”。他认为进学先要致知,同时需要以义理养心。程颐十分重视实学,认为有实学才不会流于空谈,所以以进学为先。必须注意的是,程颐的进学与一般儒者所说的学问不同,他强调进学在于致知。这里还要厘清致知的意义,程颐所指的知,不仅仅是认知意义的知识。每当他提出致知的概念时,常与涵养或养心等修养工夫等概念连用。因此,程颐所指出的知,应是有本体涵义或道德涵义的良知——即是说并不仅仅是认知意义的知识论概念,而是有价值意义的存有论概念。


  至于具体的方法,程颐认为可以在学习过程中不断累积,正如他常常提到的“格物致知”(或“格物穷理”)、“理一分殊”等观念,就是经过反复研究而成。《粹言》记载:


  或问:“学必穷理。物散万殊,何由而尽穷其理?”子曰:“诵《诗》、《书》,考今古,察物情,揆人事,反复研究而思索之,求止于至善,盖非一端而已也。”又问:“泛然,其何以会而通之?”子曰:“求一物而通万殊,虽颜子不敢谓能也。夫亦积习既久,则脱然自有该贯。所以然者,万物一理故也。”[32]


  程颐经过多番钻研所得出的为学建议,是认为“积习既久,则脱然自有该贯”。“脱然”即是突然,意思是不断的学习可以突然有所贯通。原因是“万物一理”,万物的本源是同一道理。由于“理”是同源,因此“一人之心即天地之心,一物之理即万物之理”,理是有互通性的。或许有学者批评,积习久与脱然该贯,只是由量变至质变,从因果律的角度看,前提推不出结论,两者并没有必然关系。不过程颐所持的观点是“万物一理”,在“万物一理”的前提下,还有前文已说过的在积习过程中反复地反思修正,是由不断的自我修正而达成的变化。如米经过水火后变为饭,饭之前是米,米之后是饭,米不是饭,饭亦不是米,不过米或饭的根本是一样的。


  程颐喜爱《周易》,一生唯一的著作是《伊川易传》。《伊川易传》虽然是他在生时已完成的作品,但他不愿意成书,仍不断修改,至死后才由学生编集成书。程颐亦常以《周易》教授学生,《粹言》记载:


  子曰:“《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至微者理,至著者象,体用一源,显微无闲。故善学者求之必自近。易于近,非知《易》者也。”[33]


  程颐认为《周易》所隐含的内涵博大精深、内容丰富,但从《周易》的彖象所显示重要的意义:“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则无论怎样变化,都不离《周易》的原则“随时变易以从道”。


  至于实践的方法,程颐谓“自古儒者言静见天地之心,唯某言动而见天地之心”[34]。在体证“天地之心”的观点上,程颐指出自己与前人的分别是:过往总认为“静见天地之心”,他认为还有另一途径“动见天地之心”。程颐此语自有其理据,首先《易传》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成之者性”,但是“动静无端”,这“继”字便是动之端;其次,《周易·复卦·彖辞》说:“复,其见天地之心乎?”都表示“动见天地之心”之意。程颐这一观点,朱子亦受影响,朱子认为“善、性”二字,皆只说理;“继之者善”方是天理流行处,“成之者性”便是成形有分段了。


  补充一点,程颐虽然提出“动见天地之心”,并不表示程颐不主张静;程颐自己经常静坐,亦常教导学生静养心性。“程门立雪”便是程颐正在静坐时,杨时与游酢侍立等待至雪深一尺,流传至今的佳话。


  三杨时哲学思想定位——近于程颢


  要为杨时的哲学思想定位,首先要明白杨时的思想渊源。首先是时代背景。北宋时期的儒者,由于历史原因,经历隋唐佛、老思想流行的背景,大都曾出入佛、老,而后返求诸六经而有所得。其次是杨时的学师传承。前文已述,杨时先后受学于二程,二程对他的影响甚大;还有北宋时期,周敦颐和张横渠的学说亦广泛地流行,这些对杨时都有一定的影响。杨时二十九岁从学于程颢三年,四十一岁后从学于程颐十四年,因此杨时四十岁前的思想大多受程颢影响,而见程颐后,便转而受到程颐的系统风格影响。可以说杨时的思想主要渊源于二程。


  若要进一步确立杨时哲学思想的定位,须先分辨程颢与程颐的异同,才可订定分辨的标准。关于二程的异同,有四点应注意:


  (一)二程兄弟的求学过程相近,且同是受周敦颐指引;


  (二)他们的成长过程中,经常彼此论学、互相切磋;


  (三)他们的论学好友相近,大都互相认识;


  (四)程颢是兄长,程颐对其兄亦十分尊重。


  由此可见,程颐的思想亦受程颢的影响。所以,若要分辨二程的系统,实在不易;不过,在《遗书》中,有一则记载学生苏季明问学的语录,可从中以二程的工夫论为切入点,分辨二程的异同:


  苏季明尝以治经为传道居业之实,居常讲习,只是空言无益,质之两先生。伯淳先生曰:“‘修辞立其诚’,不可不子细理会。言能修省言辞,便是要立诚。若只是修饰言辞为心,只是为伪也。若修其言辞,正为立己之诚意,乃是体当自家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之实事。道之浩浩,何处下手?惟立诚才有可居之处,有可居之处则可以修业也。‘终日乾乾’大小大事却只是忠信,所以进德为实下手处,修辞立其诚为实业处。”正叔先生曰:“治经,实学也,譬诸草木,区以别矣。道之在经,大小远近,高下精粗,森列于其中。譬诸日月在上,有人不见者,一人指之,不如众人指之自见也。如《中庸》一卷书,自至理便推之于事。如国家有九经,及历代圣人之迹,莫非实学也。如登九层之台,自下而上者为是。人患居常讲习空言无实者,盖不自得也。为学,治经最好。苟不自得,则尽治五经,亦是空言。今有人心得识达,所得多矣。有虽好读书,却患在空虚者,未免此弊。”[35]


  程颢与程颐的回答,简单整理如下表:


  程颢程颐


  道之浩浩道之在经


  立诚才有可居处治经,实学也


  体当自家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自得:心得识达,所得多矣


  “终日乾乾”进德为实下手处《中庸》自至理推于事,至圣人事迹


  由这段语录可知,二程虽同是以道为目标,但程颢以立诚为修道的入手处,程颐则以治经为实学处。故二程工夫论的相异处主要见于入手工夫之异,程颢认为“道之浩浩”,道大理微,微幽难显,立诚才有可居处,由此而体验自己如何“敬以直内,义以方外”的人生态度,并且是“终日乾乾”,没有忘失本心。程颐则认为道虽广大,但已记载在经中,如“国家九经、历代圣人之迹”无所不备。因此治经最好,不过,读书至于自得才是真正的实学,和如此方不会流于空疏。


  由此可知,程颢是从道德本体作工夫论的根本入手处,由此而内外、上下充尽地自我转化;程颐则通过治经而返回道德本体,从个体的存在感受入手,望由此有所自得而自我转化。兹为二程工夫论的分别之一。补充一点,程颢虽然重视个人体验,这并不代表他不赞同治经,程颢自己亦求诸六经而自得之,程颢只是指出本质工夫的优先性。


  此外,这段语录还阐示了另一重要意义,就是二程的入手工夫不一致,但正好符合《中庸》的二层进路。《中庸》谓“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又谓“其次致曲,曲能有诚”。程颢的进路是由至诚而尽性,程颐的入路则是经过曲成而尽性。尽管二程的入手工夫有异,却正好完成《中庸》所指出的两个层次的工夫的意义。


  回到杨时哲学思想的定位。据《宋史·道学传》和《宋元学案》的记载,当程颢目送杨时南行而有“吾道南矣”之叹时,实已带出杨时从程颢而有所得,获得程颢真传,杨时融释程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之真意时,亦融入其工夫论与体验读书之法。这一点将在下文中进一步论述。


  《宋元学案》记载,胡文定认为杨时所见在《中庸》,是程颢所传授;但是翻查《杨龟山先生全集》,杨时《寄明道先生》两封信,只言《春秋》,未曾问及《中庸》。所以程颢传授给杨时的指导内容,并不仅是几部儒学重要经典,应是紧扣宋明儒学的主要课题——天道性命相贯通;而所传授的各部经典,只是作为指引的参考。


  近年关系杨时思想的学术研究中,对于杨时哲学思想的倾向,尚未达成共识[36]。笔者经过研究,认为杨时的哲学思想的本体论与工夫论,主要由程颢所授,也较接近程颢,所持理据主要有以下四点:


  (一)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


  (二)诚敬存之;


  (三)勿忘勿助;


  (四)静中体验未发气象。


  关于第一点,可先从本体论上看,程颢《识仁篇》说“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杨时亦谓“万物与我为一”[37],二人在本体论上的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从形而上学看,二人同是认为宇宙万物存在有共同本源,天地万物与我是整体的、有机的存在,既有独立性亦有整体性,是一种有机的互动关系。在伦理学看,二人同样悉得“万物一体”有助改善个人的道德观。在杨时跟随程颢的学习期间,曾有同学对杨时不礼貌,杨时处之闲若自如;后有学生问杨时“《论语》‘犯而不校’”,杨时谓“仁者与物无对,自不见其有犯我者,更与谁校。如孟子仁者无敌,亦是此理”[38],又谓“道一而已矣,人心所同然”[39],意思是人的心灵有共同性。因此,杨时依程颢“天地万物为一体”的观点﹐而进一步提出“仁者与物无对”的观念,是其充份理解程颢思想而后进行的再诠释,同时亦由此展示出儒学的兼容性、融和性。


  关于第二点,可从本体工夫论上看,这点是以上述第一点为基础的。悉得程颢“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意义,即是杨时所教导“求仁之方与求仁之体”,然后以“诚敬存之”。学者必然会问,诚与敬的关系如何?程颢谓“诚则无不敬,未至于诚,则敬然后诚”[40],意思是诚为本,敬则至;未诚时则培养敬以显诚,敬是求诚的方法。程颢又谓“诚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敬者用也。敬则诚”[41]。由此可知,诚比敬尤重要,因为诚包涵敬,诚亦包涵体与用、天道与人道。前文亦述“诚”有本体意义的“诚体”,又有工夫意义的“诚意”。杨时亦谓“诚者,天之道,性之德”。此亦可见二人之相近处。


  第三点,是以“勿忘勿助”作为实践工夫。至于具体的实践工夫,前文已述。程颢谓“勿忘勿助长之间,正当处也”[42],意思是自然而然,顺性命之理,勿要加添人为造作。


  第四点,则关于修养学习上的,“静中体验未发气象”。程颢常教学生静观天地万物的变化,作为艺术性的欣赏,以观天地生意。程颢诗《秋日偶成》“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又谓“天地之大德曰生……万物之生意最可观,此元者善之长也,斯所谓仁也”。杨时的体验近似程颢,亦谓心灵的特质是“明白洞达,广大静一”[43],由此“观古人求仁之方,将必有得”。并且,杨时教学生罗从彦读书法是“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从容默会于幽闲静一之中,超然自得于书言象意之表”,这与程颢的读书法亦有相同处。


  综合以上四点,在本体论上,杨时与程颢基本上是一致的。程颢认为“学者须先识仁。仁者,浑然与物同体”,杨时亦认为“万物与我为一,其仁之体”,两人基本观点一致,以万物为一体;而且,程颢说“此道与物无对”,杨时亦说“仁者与物无对”,此亦是另一明证。另外,在工夫论上,程颢说:“道之浩浩,何处下手?惟立诚才有可居之处,有可居之处则可以修业也。”根据程颢“从容涵泳”,“修辞立其诚”理论方法。杨时亦有“从容默会于幽闲静一之中,超然自得于书言象意之表”也可见杨时思想受程颢的影响。


  演绎谓“万物与我为一”,进一步提出“仁者与物无对”,是其充份理解程颢思想后进行的诠释。由此可知,杨时的本体论理论倾向程颢。


  【参考文献】


  [①]二程所开创的洛学,对宋明六百年儒学影响重大。过去学者由于对二程尊重,一律以程子称谓。自冯友兰先生始,发现二程思想有其同异之处,至今各学者对此仍达成共识,所以二程思想的分辨是当今研究二程思想以至宋明理学的课题之一。又《河南程氏遗书》及《河南程氏粹言》同为《二程集》所收录,所以以下注脚一律采自《二程集》。


  [②]《河南程氏粹言》序:“河南夫子之书,变语录而文之者也。”《二程集》,第1167页。


  [③]《龟山学案》,“胡文定谓……龟山所见在《中庸》,自明道先生所授;吾所闻在《春秋》,自伊川先生所发。”《宋元学案》,第460页。


  [④]《杨龟山先生全集》,第731页。


  [⑤]《龟山学案》,见《宋元学案》,第454页。


  [⑥]《二程集》,第1203页。


  [⑦]《二程集》,第1190页。


  [⑧]《二程集》,第1184页。


  [⑨]《二程集》,第1268页。


  [⑩]《二程集》,第1页。


  [11]《二程集》,第1174页。


  [12]《二程集》,第1179页。


  [13]《二程集》,第120页。


  [14]《二程集》,第120页。


  [15]《二程集》,程颢曾谓“圣人无迹,孟子微有迹”,表示孔子的表达方法自然而然,孟子则常作论述。


  [16]《二程集》,第1204页。


  [17]《二程集》,第1228页。


  [18]《二程集》,第1234页。


  [19]《二程集》,第1264页。


  [20]《二程集》,第482页。


  [21]《二程集》,第1181页。


  [22]《二程集》,第1182页。


  [23]《二程集》,第17页。


  [24]《二程集》,第1182页。


  [25]《二程集》,第1184页。


  [26]《二程集》,第1193页。


  [27]《二程集》,第1192页。


  [28]《二程集》,第1184页。另在《遗书》中亦在近以的语录,载于《二程集》,第二页。


  [29]参前注“伊川所发”虽然是胡文定自述其学习《春秋》师于伊川,与杨无关。然而在杨时的受学过程,先师事明道,后师事伊川。杨时的思想早已受明道影响,及后在伊川处虽有所得,大多是引发或补充。


  [30]《二程集》,第1185页。


  [31]《二程集》,第1188页。


  [32]《二程集》,第1191页。


  [33]《二程集》,第1200页。


  [34]《二程集》,第201页。


  [35]《二程集》,第2页。


  [36]例如张永儶认为“龟山所见相似于伊川先生”,见《比论二程子理学思想之同源异流》,《二程学管见》,第158页;“龟山先生宇宙本体论之思想,源出《周易》,然而所得于横渠与伊川者实多”,见《杨龟山哲学思想述评》,见前引书第181页;“龟山先生说性,……从理学的来源上说,则是渊源于明道先生”,同上文,第189-190页;“以‘致知’作为‘格物穷理’的实现过程……是伊川先生的路子”,同上文,第195页。


  [37]《杨龟山先生全集》,第538页。


  [38]《杨龟山先生全集》,第572页。


  [39]《杨龟山先生全集》,第409页。


  [40]《二程集》,第1170页。


  [41]《二程集》,第127页。


  [42]《二程集》,第62页。


  [43]《杨龟山先生全集》,第62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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