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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论“熟”——个新向度的意志考量

作者:杨建祥 来源:中国文化书院《阳明学刊》 时间:2013-06-27

摘 要:

“熟仁”,乃为中国文化一个源源流长又极富意蕴的概念。凡事凡物皆有一“熟”字,可以透个底。“熟仁”,做人要求熟、做官要求熟、做学问要求熟,此“熟”,已经成为一种特定的方法论。其实,在儒家那里,做人、做官、做学问,本身就是一回事。做人是做官的基础,做学问是为了更好地做人,所以,儒家的“熟仁”,归根结底的用心,就是放在做人方面、可谓成人之道。

关键词: 王阳明 哲学

      “熟仁”,乃为中国文化一个源源流长又极富意蕴的概念。凡事凡物皆有一“熟”字,可以透个底。“熟仁”,做人要求熟、做官要求熟、做学问要求熟,此“熟”,已经成为一种特定的方法论。其实,在儒家那里,做人、做官、做学问,本身就是一回事。做人是做官的基础,做学问是为了更好地做人,所以,儒家的“熟仁”,归根结底的用心,就是放在做人方面、可谓成人之道。


  儒家有“熟仁”之原创性命题。自孟子在基于孔子“熟仁”思想里作了这个“熟仁”概括:“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①]以来,后儒们作了极大的阐发。王阳明是其中重要一位。他极大地推进了儒家的“熟仁”观。究竟有何推进?在分析之前,必须先要阐明一下孔子的原创性工作。


  一、孔子的三句名言


  儒家“熟仁”思想源远流长,孔子却是其理论源头。以记载孔子言行事迹的《论语》,有三段话,直说出儒家“熟仁”之精蕴。


  第一句。《论语·里仁》: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不以其道,得之不去。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富贵,是人人想望的东西;贫贱,是人人厌恶的东西。但是君子看重的,恰恰是如何想望得到或厌恶丢弃的“道”是否正确。君子失去了“仁”,不按“仁”来行动,还叫什么君子呢?君子要名实相副,需要他坚持“必于是仁”,这是成君之道,具体来说,就是要坚持和做到“无终食之间违仁”,这也就是所谓的“仁之熟”。孔子期望“无终食之间违仁”,在于“苟志于仁矣,无恶矣。”[②]“苟志于仁”,是“熟仁”的意志功夫。在这里,“无终食之间违仁”,意味的就是一种“熟仁”的到来。无论其处于何种状况和境地,所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就是坚持“仁”,让人有个“熟仁”到来的考验和锻炼。


  第二句。《论语·子张》:


  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


  这段话是子夏所说,但也体现其老师孔子的熟仁思想。可以说,这段话是对孔子“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的继续挖掘。按子夏所言,彻始彻终的“仁在其中”,是博学、笃志、切问、近思的“习熟”锻炼。也就是说,博学、笃志、切问、近思,乃为熟仁的功夫。譬如,一种“好学”的习熟工夫,贯穿于熟仁之中,“好学者日新而不失”,这是对“仁”的“日新而不失”的习熟锻炼。子夏做过一种说明:“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③]有人已对其中蕴涵的熟仁之习,有过表述:“其能月无忘也,非便习之已熟也,乃必能之志不懈于经月,不自谓已能而见无余味也。非好学而如是乎?”[④]熟仁而好学,恰是一种习仁而至熟的实践锻炼。那么,在孔子那里,这“博学”、“笃志”、“切问”、“近思”中何以能“见得个仁底道理”和“熟仁”之习呢?这里,又取向了孔子下面一段亲身经历的名言。


  第三句。《论语·为政》: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孔子亲历“熟仁”有道,他从十五岁开始有志于学、问、思,至七十岁,才有“不逾矩”之熟来,这里借朱熹的解释看得此理:“三十而立之时,便是个铺模定了,不惑时便是见得理明也。知天命时,又知得理之所自出。耳顺时,见得理熟。从心所欲不逾矩时,又是烂熟也。”[⑤]孔子的“志于学”、“立”、“不惑”、“知天命”、“耳顺”、“不逾矩”,其内核是贯于“仁”的,整个进程就是习仁之熟的渐化。船山似乎接住了朱子在此的习熟解释,刻意挑明孔子自六十能“见得理熟”、七十能“烂熟”的心之根据:“至于六十……因反而循之,熟而尝之,至于七十,则理之在万物者,吾可以任吾心而任之矣。”[⑥]这是心之而熟,又是贯穿于十五志于学而至七十不逾矩的“烂熟”,这一切,都起始于这个“志”。或者换种角度说,挖掘从孔子“志于学”中开辟出的往后发展的“熟仁”一切,又是后儒们要做的一切。


  二、承继的是孔、孟,开拔的是自家


  阳明承继孔子、孟子的“熟仁”观,他对孟子那段经典:“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作了极为心学化的意志考量性诠释,《赠郭善甫贵省序乙亥》:


  郭子自黄来学,踰年而告归,曰:“庆闻夫子立志之说,亦既知所从事矣。今兹将远去,敢请一言以为夙夜勖。”阳明子曰:“君子之于学也,犹农夫之于田也,既善其嘉种矣,又深耕易耨,去其蝥莠,时其灌溉,早作而夜思,皇皇惟嘉种之是忧也,而后可望于有秋。夫志犹种也,学问思辩而笃行之,是耕耨灌溉以求于有秋也。志之弗端,是荑稗也。志端矣,而功之弗继,是五谷之弗熟,弗如荑稗也。吾尝见子之求嘉种矣,然犹惧其或荑稗也;见子之勤耕耨矣,然犹惧其荑稗之弗如也。夫农春种而秋成,时也。由志学而至于立,自春而徂夏也;由立而至于不惑,去夏而秋矣。已过其时,犹种之未定,不亦大可惧乎?过时之学,非人一己百,未之敢望,而犹或作辍焉,不亦大可哀乎?从吾游者众矣,虽开说之多,未有出于立志者。故吾于子之行,卒不能舍是而别有所说。子亦可以无疑于用力之方矣。[⑦]


  此段对话是锁定于成人之道的“立志”而论的,并借用孟子“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喻之为农耕灌溉,来详细说明立志在“熟仁”中的特殊意义。寻其“熟仁”之踪迹,有三点值得品味:


  其一,立志于学,是求“熟”的过程,要灌溉不已。“志”如种子,立好了“志”,就要培育它、耕耨它、灌溉它,让它发育、成长、开花、结果;这就如农夫耕耘,种子撒下去了,就要深耕易耨、时其灌溉、早作夜思,春夏秋冬,必有收获。对于做人来讲,立好了“志”,靠“学问思辩行”去灌溉,才会有熟的果实。孔子言“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阳明加了个“行”,更加凸显了他力主的知行合一,在“熟仁”价值取向中的实践动向,立志于学,在学、问、思、辩、行的过程里,走向成熟。


  其二,要立好的“志”,这叫“志端”。志向端正,犹如“嘉种”,只要努力耕耘,定会有收获。志向不端正,即便努力耕耘,也只是“荑稗”;同样,立了好的志向,但不努力耕耘,功夫也不到家,就不会有“志”之熟的发展,就如五谷不熟,那还不如“荑稗”可食了。


  其三,“志”要立了好,又要不时耕耘,意志要坚定,不要惧怕,不要犹豫不决,更不要半途而废。熟首先立于志,这是成人之道的开始,再有坚持不懈的“用力”,则就有“熟仁”的良好结局了。这就验证了孔子“十有五而志”到“七十而不逾矩”的“熟仁”之理想起步的重要意义。


  其实,“立志”之于“熟仁”,是儒家一以贯之的传统。孔子那段有名的“吾十有五而志乎学”是再明显不过的代表了这样的传统,阳明心学,也盖以“立志”为本,“熟仁”至圣,就是从这里开始。阳明著“立志”箴,叙述了这样的心声:“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虽百工技艺,未有不本于志者。”[⑧]要求“百工技艺”之熟,要求“天下可成”之事,无不本于立志,“故立志而圣,则圣矣;立志而贤,则贤矣。志不立,如无舵之舟,无衔之马,漂荡奔逸,终亦何所底乎?”[⑨]阳明对“立志”有很大期待,“今学者旷废隳惰,而百无所成,皆由于志之未立耳。”[⑩]立志,是人走向成熟的重要环节,立了志,就要灌之以努力,“持之不懈,即吾立志之说矣。”[11]这是熟仁的功夫。对此,阳明十分注重“勤学”的努力,所谓“习熟”功夫,就是“勤学”的“笃志力行”。这里,阳明把“立志”与“勤学”沟通起来,又相当地发挥了孔子的十五有志于学的传统,在一个“勤学”的新层次里展开了“博学笃志切问近思”的“熟仁”考量,阳明在“立志”箴后,就设“勤学”箴,也是别有一番思量的。


  《勤学》箴言:“已立志为君子,自当出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遊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确谦抑为上。……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纯,侪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12]立志为君子,就要“从事于学”。这是个“熟仁”的展开,“学”本身,乃是德性的锻炼。阳明在《勤学》箴讲出的就是这个道理。归结起来有二个方面:


  一方面,志已立,熟仁,要求的“学”,是“德”上的力行,如“勤确谦抑”、“勤学好问”、“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这样的锻炼,既是德性的又是德行的,它成为“勤学”内容,坚持不懈,就是走向的“熟仁”。另一方面,走向“熟仁”,应是人之本性上的实现,人心之本质的东西,乃是“志”,志已立,实现志,就是人性上的“笃志力行”,人之本性,无所谓“无能”或“有能”、“聪慧”或“鲁纯”,只要“笃志力行”,展开他的德性和德行,本性就能开出“熟仁”的果实,就是成为君子了。有关《勤学》篇,我们将在“学与熟”文段里再加以充分展开。


  阳明借五谷熟与不熟、不如荑稗之喻,是要阐明他的心学本体,如他说“象五谷之艺地,种之即生,不假外求”;[13]从对孟子的“苟为不熟,不如荑稗”的发挥,阳明确立的“立志”说和“勤学”说,在“熟仁”的层次里认定此二说的重要性,可以说这些是阳明承继了孔、孟,更有他自家的体悟了。如阳明引了“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悟得自家贴切:“喻及‘日用讲求功夫,只是各依自家良知所及,自去其障,扩充以尽其本体,不可迁就气习以趋时好。’幸甚幸甚!果如是,方是致知格物,方是明善诚身。果如是,德安得而不日新!业安得而不富有!谓‘每日自检,未有终日浑成片段’者,亦只是致知工夫间断。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14]这种“自家”体悟,蕴涵了阳明自己的创意。


  关于自家体悟,阳明也是有源头的。他不由感慨前人习熟之“源”:“‘用力习熟,然后居山’之说,昔人尝有此,然亦须得其源。吾辈通患,正人池面浮萍,随开随蔽。未论江海,但在活水,浮萍即不能蔽。何者?活水有源,池水无源;有源者由己,无源者从物。故凡不息者有源,作辍者皆无源故耳。”[15]一以贯之的“习熟”,是活水,有生命力,可以成就自己;缺乏它,就是一潭死水,如浮萍,随波逐流,拿不住自己,最终只能一事无成。那么,阳明究竟要怎么样拿得住自己呢?这就是他有自家的体悟了。


  三、志与熟:“工夫纯熟”的创意


  阳明论“熟”,着眼点离不开对“熟仁”工夫的研究,如说在“立志”上,也是在工夫上讲究:“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所谓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16]归纳地说,有这样的创意,值得指出:


  1、寻根和种树的工夫。立志也好,勤学也罢,可贵之处是两者之间蕴涵了“熟”在“一贯”的工夫问题。阳明分析孔子说曾子三省正是他的用功缺乏了“一贯”,阳明指出:“学者果能忠恕是用功,岂不是一贯?一如树之根本,贯如树之枝叶,未种根何枝叶之可得?体用一源,体未立,用安从生。谓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17]立体即寻根,种树先得培其根、做人先得养其心,“工夫纯熟”,在这头上要做得扎实:“种树者必培其根,种德者必养其心。欲树之长,必于始生时删其繁枝;欲德之盛,必于始学时去夫外好。”就是要专一,一以贯之在根上、源头上,熟就是要这样的学到“有”的工夫,阳明紧接着说道:“我此论学是无中生有的工夫,诸公须要信得及这是立志。学者一念为善之志,如树之种,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将去,自然日夜滋长,生气日完,枝叶日茂。树初生时,便抽繁枝,亦须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学时亦然。故立志贵专一。”[18]而这“有”的功夫,说到底就是见得本体的功夫,也就是本体显现的功夫,到了这“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19]何谓“本体”?即是心。熟仁即是心上的功夫,阳明找到了“熟仁”的源头所在:“孔子气魄极大,凡帝王事业,无不一一理会,也只从那心上来。譬如大树,有多少枝叶,也只是根本上用得培养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从枝叶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学者学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学那清屏,却倒做了。”[20]做人做事要熟仁,就得顺根溯源一步一步去做,但绝不可倒过头去做,这就叫“本末倒置”。但是寻了源头找了根,还得进入由精入熟的习熟锻炼。


  2、精熟法。阳明有“贵精熟”之感慨。阳明论“熟”,也契入一个“精”字,“精之熟之,不使有毫釐之差,千里之谬,可也。”[21]先精后熟,由精入熟,故阳明对“精”颇有感悟,但此种感悟是从“熟”层次钻研的,被称为“精一之学”[22]关于“精”,看出阳明精到之处:


  第一,“精一”说。阳明极力提倡“学贵精”和“学贵专”,[23]那么“精”、“专”于什么?精于道、专于道,道为一。这就叫“专一”、“精一”。阳明有这样的精、专辨证:“是故专于道,斯谓之专;精于道,斯谓之精。专于弈而不专于道,其专溺也;精于文词而不精于道,其精僻也。夫道广矣大矣,文词技能于是乎出。而以文词技能为者,去道远矣。是故非专则不能以精;非精则不能以明;非明则不能以诚。故曰‘惟精惟一’。精,精也;专,一也。”[24]不精、专于道,就是偏离正道(“精僻”),离道会愈来愈远。其实“熟仁”,就是专、精于对道的把握,阳明说得如是:“使之熟于道也”,[25]当然,“精一”也好,“专一”也罢,最后还是落实到主体性的“明精”、“至诚”的“熟仁”活动里。阳明称其为“致知”功夫:“我辈致知,只是各随分限所及。今日良知见在如此,只随今日所知扩充到底;明日良知又有开悟,便从明日所知扩充到底。如此方是精一功夫。”[26]这是“精熟”的根本方法。


  第二,“精义”说。阳明的“精义”,有二层落实处,一是内容上,对“义理”的精熟。阳明点拨孟子一处:“日用间何莫非天理流行,但此心常存而不放,则义理自熟。孟子所谓‘勿忘勿助,深造自得’者矣。”[27]孟子“深造自得”了什么?他“自得”了孔子的“仁”,而且是浸透了“勿忘勿助”的“熟仁”功夫,把握“天理”的“熟”,达到了“精义”。二是方法上,对“义理”的“务于切己处著实用力”的精熟。阳明点拨程明道一处:“明道云:‘纔学便须知有著力处,既学便须知有著力处。’诸友宜于此处着力,方有进步,异时始有得力处也。‘学要鞭辟近里著己’、‘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谦受益’、‘不求异于人,而求同于理’,此数语宜书之壁间,常目在之。举业不患妨功,惟患夺志。只如前日所约,循循为之,亦自两无相礙。所谓知得灑扫应对,便是精义入神也。”[28]这二个点拨处是有代表性的。


  第三,“精炼”说。熟仁,是日用工夫的“精炼”,何谓“精炼”?是心性上的锻炼,具体来说,是致良知的运用娴熟。阳明晓之以理:“不使动心忍性,以大其所就乎?譬之金之在冶,经烈焰,受钳锤,当此之时,为金者甚苦;然自他人视之,方喜金之益精炼,而惟恐火力锤煅炼之不至。既其出冶,金亦自喜其挫折煅炼之有成矣。”[29]火里“精炼”,是熟仁之锻炼,具体地,是致良知的锻炼。联系“精义”说,阳明说出了其中原委:“天理既是良知,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30]“精思”是“精炼”的表征,“粗”是不熟了,煅炼“致良知”到熟,就是“细微”、就是“精思”,那就属于“精炼”了。


  第四,“精微”说。阳明的“精微”说,主要是说“义理”、“事理”上的精微:“念虑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31]有此“精微”,乃为做人之“精熟”,他获得了道理,他克服了私欲,他的良知就通畅就开阔。阳明有如此感慨:“尽精微即所以致广大也。道中庸即所以极高明也。盖心之本体自是广大底,人不能尽精微,则便为私欲所蔽,有不胜其小者矣。故能细微曲折无所不尽,则私意不足以蔽之,自无许多障礙遮隔处,如何广大不致?”[32]对“义理”“事理”的精微,说到底,也是对良知的精微把握,“良知即是易”,“此道(良知)至简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此道本无穷尽,问难愈多,则精微愈显。”[33]道理愈明显,人就愈熟;人愈熟仁,仁的道理就更充实,人就更成熟。


  第五,“无二”说。“精一”不分离,是良知体用上不二,阳明以“米纯然洁白”表喻“精一”之“熟”的功夫。有人问阳明:“‘惟精惟一’是如何用功?”[34]阳明回答:“惟一是惟精主意,惟精是惟一功夫,非惟精之外复有惟一也。精字从米,姑以米譬之:要得此米纯然洁白,便是惟一意;然非加舂簸筛拣惟精之工,则不能纯然洁白也。舂簸筛拣是惟精之功,然亦不过要此米到纯然洁白而已。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者,皆所以为惟精而求惟一也。他如博文者,即约礼之功;格物致知者,即诚意之功;道问学即尊德性之功;明善即诚身之功:无二说也。”[35]这里引用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实乃孔子提倡的一套“熟仁”功夫,它是集“诚意”和“诚身”于一体,又是“惟一”即“惟精”的一致,“纯然洁白”的米,就是这样的熟仁功夫所致。阳明找到的是良知里的“体用”不二。


  3、“志到熟处”。有人问,立志是不是常存一个“善”字,但为什么还要为善去恶?阳明认为,是志到未熟处,所以要不断为善去恶,如果到达孔子般“不踰矩”之“熟仁”,就彻底的一个“善”。阳明指出:“善念存时,即是天理。此念即善,更思何善?此念非恶,更去何恶?此念如树之根芽,立志者长立此善念而已。‘从心所欲,不踰矩’,只是志到熟处。”[36]阳明主张“立志”,他的“四句教”就是要在善恶上搞个彻底:“无善无恶是心之体,有善有恶是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37]这里就是要明心本体,同时要为善去恶。立志,原初就是要设这个“良知”来明辨善恶是非。这里就是一个功夫之熟。阳明对于其弟子汝中和德洪解释的“四句教”作了评述,表达了这样的意思。他说:“人心本体原是明瑩无滞的,原是个未发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体,即是功夫,人己内外,一齐俱透了。其次不免有习心在,本体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实落为善去恶。功夫熟后,渣滓去得尽时,本体亦明尽了。”[38]为善去恶,不断格之,展显的就是心之本体,而在阳明那里,格物,就是格心(“习心”)的事情,也就是熟仁的功夫,熟仁纯后,善之本体自昭明德。志到熟处,这里有个阳明所得的“无间断”。并且从“规矩”说到“道久”与“德久”,发现阳明的志与熟,的确在儒家熟仁观念里,底据着“工夫纯熟”的传承创意。


  所谓“无间断”,是习心的问题,它重在“习”上。“习”到什么?习的是心,习到的是心之本体,做的就是“致良知”。阳明发挥孔子“学而时习之”,说:“时习者,求复此心之本体也。悦则本体渐复矣。……来书云‘无间断’意思亦是。圣人亦只是至诚无息而已,其工夫只是时习。时习之要,只是谨独。谨独即是致良知。良知即是乐之本体。”[39]这样的“无间断”,正是“熟仁”工夫的表现,阳明如此说明:“日用工夫所得,工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无间断到得纯熟后,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为学紧要大头脑,只是立志。”[40]重要的是,阳明在这里通过“无间断”工夫,也绕住了立志与熟仁在致良知上,道明了“无间断”本质。阳明提醒,这是做人做官之道,它意味的正是人的不间断努力,对此他十分同意这样的说法:“来书‘提醒良知’之说,甚善甚善!所云‘困勉之功’,亦只是提醒工夫未能纯熟,须加人一己百之力,然后能无间断,非是提醒之外,别有一段困勉之事也。”[41]从“无简断”的“不逾矩”,最终的落意,还是说到了熟上:“工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著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42]说到底,这里的“工夫”,有立志,才有志到熟处,围绕之,阳明扩大了“学”在此中的意义。


  四、学与熟:“只是一件事”


  关于“学”,阳明有很多体会。放之“熟”中论学,也是他的哲学特色。他曾夸奖陆原静“虽在忧苦中,其学问功夫所谓‘颠沛必于是’者,不言可知矣。”[43]这使我们想起孔子在《里仁》那段著名的“熟仁”一句:“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学问功夫,就是要学到这样一个“颠沛必于是”的熟仁。这是阳明规划的一种做人学问的内容。儒家相信,熟仁是贯穿于“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阳明也这样来规划,但加了个“行”,他说:“夫学、问、思、辨、行,皆所以为学。”[44]其实,这只是“一件事”他指出:“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辩是思辩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辩矣。”[45]


  1、阳明是接住了“立志”来讲“学”的。有人问阳明,什么叫“为学”?阳明回答二字:“立志而已”;又问“立志”是什么?回答还是二个字:“为学而已”。[46]这可能也是接住了孔子十五“有志于学”至七十的“不踰矩”之熟。所以,其特点是,“志于学”,仍是放之于“熟”的视域,更增添了“行”的一层。他在《教条示龙场诸生》,立“立志”、“勤学”、“改过”、“责善”的所谓“四事相规”,“勤学”是接住“立志”来说的。


  《勤学》整篇言:“已立志为君子,自当从事于学。凡学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笃也。从吾遊者,不以聪慧警捷为高,而以勤確谦抑为上。诸生试观儕辈之中,苟有虚而为盈,无而为有,讳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资禀虽甚超迈,儕辈之中,有弗疾恶之者乎?有弗鄙贱之者乎?彼固将以欺人,人果遂为所欺,有弗窃笑之者乎?苟有谦默自持,无能自处,笃志力行,勤学好问,称人之善,而咎己之失,从人之长,而明己之短,忠信乐易,表里一致者,使其人资禀虽甚鲁纯,儕辈之中,有弗称慕之者乎?彼固以无能自处,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为无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诸生观此,亦可以知所从事于学矣。”[47]用“勤”字讲“学”,已经蕴涵了“志”和“行”的问题,聪明和鲁纯,没有天然界限,只是看他勤与不勤,志之笃与不笃、行之力与不力,这不仅是一个学问的态度,而且是一个事业的成败关键。有能力的人不这样,就会变成无能;无能力的人这样做了,就会变成有能力。就是看其勤与不勤。这里,包含了二点:一点是学习的过程就是勤奋的过程,它表现为“志”的坚定和正确与否;一点是勤奋是贯穿于学、问、思、辨、行,这是一个“熟仁”的过程。而这二个过程,不分彼此,不分先后,这是君子之道,也是立志的实现。而这一切的努力,就是归根结底,就是熟在“致良知”上。


  2、志在熟,熟在“致良知”。阳明在这样的问题里,又继续扩展出其“熟仁”的品位和意义。


  志与熟,学与熟;熟有久,久在熟;求到一个根子上,就是熟在“良知”、久在“致良知”。阳明在论及为学工夫时,大致地作了这样的概论:“今且只如所论工夫著实做去,时时于良知上理会,久之自当豁然有见。”[48]《传习录》更有着见:“圣贤论学,无不可用之功,只是致良知三字,尤简易明白,有实下手处,更无走失。”[49]存在“工夫有未纯熟”,也只是在“致良知”上不通。[50]阳明悟出的是:“盖不睹不闻是良知本体。戒慎恐惧是致良知的工夫。学者时时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闻其所不闻,工夫方有个实落处。久久成熟后,则不须着力,不待防检,而真性自不息矣。”[51]对此,他经常以熟在“良知”上规劝门人子弟:“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后,自无此矣。”[52]阳明把儒家的“熟仁”观,以熟在“良知”上,别有一番儒家精髓理喻的,就是要在致良知上“造诣至熟”。


  阳明吃透孔子熟仁之“仁”,并以自家的良知和致良知,获得了对于孔、孟之“仁”的至熟把握。他总结其生平讲学,无非于此:“吾平生讲学,只是‘致良知’三字。仁,人心也;良知之诚爱恻怛处,便是仁,无诚爱恻怛之心,亦无良知可致矣。”[53]孔子的“仁”,孟子的“恻隐之心”,《大学》的“格物致知诚意正心”这一头,阳明以其自家体认的“良知”,涵盖精致,表里如一,真也是“活泼泼”的。他批评这样一种“造诣未熟”的态度或学风,就是未识得和把握“仁”:“到此已是识得仁体”,[54]阳明确认其此,就是一种“无间断”识得、把握“仁”的熟之功夫,对此,阳明一再强调和突出这样的“造诣之熟”:“则其工夫未始有一息之间,非必自其不睹不闻而存养也。吾兄且于动处加工,勿使间断。”[55]并且也融儒家各论熟仁之精髓,挖掘共同性精华:“承喻仁字之说,足见用力之深。(朱)熹意不欲如此坐谈,但直以孔子、程子所示求仁之方,择其一二切于吾身者,笃志而力行之,于动静语默间,则久久自当知味矣。”[56]


  “造诣至熟”,是求得熟仁,称为“活泼泼”的,也是良知的“自得”,得什么?得“道”。怎么样得“道”?这就是对“仁”的“造诣至熟”的结果。所以,阳明转变一下视角,确认其为“道义”与“德性”的内修问题,正如他说的:“切磋于道义而砥砺乎德业”。[57]而它最终要达到的境界,乃是天道人道的合一。这一切,都是借助于良知的实现而实现。


  阳明说:“君之笃志若此,其进于道也,孰御乎?”[58]如何“进于道”?阳明著《修道说》,讲得清晰:“率性之谓道,诚者也;修道之谓教,诚之者也。故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中庸》为诚之者而作,修道之事也。道也者,性也,不可须臾离也。而过焉,不及焉,离也。是故君子有修道之功。”[59]尽心知性乃知天,天道即良知,阳明感慨:“呜呼!天道之运,无一息之或停;吾心良知之运,亦无一息之或停。良知即天道。”[60]人的良知是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无一息不在运行之中,这样生生不息,还会不能达到“造诣至熟”吗?他在《自得斋说》竭尽发挥孟子“自得”说,阳明与之技进乎道去落实熟仁的空间,他说:“孟子云:‘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夫率性之谓道,道,吾性也;性,吾生也。而何事于外求?世之学者,业辞章,习训诂,工技艺,探赜而索隐,弊精极力,勤苦终身,非无所谓深造之者。然亦辞章而已耳,训诂而已耳,技艺而已耳。非所以深造于道也,则亦外物而已耳,宁有所谓自得逢原者哉!古之君子,戒慎不睹,恐惧不闻,致其良知而不敢须臾或离者,斯所以深造乎是矣。是以大本立而达道行,天地以位,万物以育,于左右逢原乎何有?”[61]这篇一气呵成的“自得”说,中心意思就是讲道优于技,熟仁就是技进于道,“技”的娴熟最终是为深造以道服务的。朱熹对孟子这段话也很感兴趣,也颇有熟仁之感悟。但是,阳明与朱熹不同之处是,朱熹是从格物致知讲进于道,阳明是把握性与天道一致,在致良知的过程里使致知层次转向为进于道的服务,有些“得言忘意”的情景,通过这里,实现了性与心与道与万物一体。这在阳明看来,“造诣至熟”,就是良知彻底发现,就是天人合一的大善局,就是一个致良知,熟仁,就在此!


  3、源头上找到立志说,成人的底据在“熟仁”中本根式确立。在《示弟子立志说》,阳明开宗明义:“夫学,莫先于立志。志之不立,犹不种其根而徒事培拥灌溉,劳苦无成矣。”[62]当然,立志也是不易事,熟仁,就是首先要立好志,孔子就是这样走过来的。阳明再次引孔子十五有志至七十不踰矩,来说明立志之于熟仁的意义:“夫立志亦不易矣。孔子,圣人也,犹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立者,志立也。虽至于‘不踰矩’,亦志之不不踰矩也。志岂可易而视哉!夫志,气之帅也,人之命也,木之根也,水之源也。”[63]立志,有立很志,也有立坏志。阳明立志是放在立个致良知上,才见得个天理人欲之辨。“然后此志常立,神气精明,义理昭著。一有私欲,即便知觉,自然容住不得矣。”对做人来说,就能够见之于圣人胸怀和义理;对做官来说,就能够显之于清廉和职责。集中在人欲和天理的较量上,有此立志,就能够胜过一切之枉,如懈怠、贪婪、傲慢、浮躁、嫉妒,这是做人做官最忌讳的:“凡一毫私欲之萌,,只责此志不立,即私欲便退;听一毫客气之动,只责此志不立,即客气便消除。或怠心生,责此志,即不怠;忽心生,责此志,即不忽;懆心生,责此志,即不懆;妬心生,责此志,即不妬;忿心生,责此志,即不忿;贪心生,责此志,即不贪;傲心生,责此志,即不傲;吝心生,责此志,即不吝。”[64]在天理人欲之间,一层良知的责任心和志向义务,是每个做人和做官都少不了的“志”。这就是源头上的正义和道义,立志于此,良知里实乃包含了这做人做官的一切大小道理。像孔子这般的“不踰矩”,就是“熟仁”的到来,一切的成人之底据,皆源头于立志之于“熟仁”矣!


  【参考文献】


  [①]《孟子?告子上》


  [②]《论语?里仁》


  [③]《论语?子张》


  [④]王船山《四书训义》卷二十五


  [⑤]《朱子语类》卷二十三


  [⑥]王船山《四书训义》卷二十五


  [⑦]《王阳明全集》,吴光等编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出版,第237-238页


  [⑧]《王阳明全集》,第974页


  [⑨]《王阳明全集》,第974页


  [⑩]《王阳明全集》,第974页


  [11]《王阳明全集》,第169页


  [12]《王阳明全集》,第975页


  [13]《王阳明全集》,第143页


  [14]《王阳明全集》,第185页


  [15]《王阳明全集》,第153页


  [16]《王阳明全集》,第57页


  [17]《王阳明全集》,第32页


  [18]《王阳明全集》,第32页


  [19]《王阳明全集》,第117页


  [20]《王阳明全集》,第114页


  [21]《王阳明全集》,第169页


  [22]《王阳明全集》,第76页


  [23]《王阳明全集》,第228页


  [24]《王阳明全集》,第228页


  [25]《王阳明全集》,第100页


  [26]《王阳明全集》,第96页


  [27]《王阳明全集》,第96页


  [28]《王阳明全集》,第144页


  [29]《王阳明全集》,第154页


  [30]《王阳明全集》,第110页


  [31]《王阳明全集》,第122页


  [32]《王阳明全集》,第122页


  [33]《王阳明全集》,第124—125页


  [34]《王阳明全集》,第13页


  [35]《王阳明全集》,第13页


  [36]《王阳明全集》,第19页


  [37]《王阳明全集》,第117页


  [38]《王阳明全集》,第117页


  [39]《王阳明全集》,第194页


  [40]《王阳明全集》,第57页


  [41]《王阳明全集》,第215页


  [42]《王阳明全集》,第123页


  [43]《王阳明全集》,第216页


  [44]《王阳明全集》,第45页


  [45]《王阳明全集》,第208页


  [46]《王阳明全集》,第276页


  [47]《王阳明全集》,第974页


  [48]《王阳明全集》,第1206页


  [49]《王阳明全集》,第222页


  [50]《王阳明全集》,第60页


  [51]《王阳明全集》,第123页


  [52]《王阳明全集》,第80页


  [53]《王阳明全集》,第990页


  [54]《王阳明全集》,第146页


  [55]《王阳明全集》,第147页


  [56]《王阳明全集》,第140页


  [57]《王阳明全集》,第264页


  [58]《王阳明全集》,第264页


  [59]《王阳明全集》,第265页


  [60]《王阳明全集》,第267页


  [61]《王阳明全集》,第266页


  [62]《王阳明全集》,第259页


  [63]《王阳明全集》,第260页


  [64]《王阳明全集》,第260页

 

                                                                                                                                                  责任编辑:高原